窗外的天空擦黑了。
上东区昂贵的灯光印在浓云上, 偶尔的,一两只被无处不在的高楼, 和楼墙外层巨大的光滑表面迷惑的飞鸟,茫然地在霓虹中徘徊着, 发出一两声啼叫。
亚度尼斯站在窗前,背对着伊薇。
伊薇手中的水杯上盘旋着热雾。
她没有看水杯,而是看着亚度尼斯的背影出神。
亚度尼斯的手轻轻擦拭着绿植的叶片表面,似乎对叶子上光滑的触感十分着迷。
他的动作带得整株绿植都轻轻摇晃起来,可能是伊薇看得太入神了,她隐约觉得这棵树的晃动好像不是那么融洽。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可能这棵树没什么不对劲的,伊薇自嘲地想,不对劲的是我。
她确实觉得自己很不舒服。
被另一个人完全看透,头脑和思想都在另一个人面前一览无余, 她心中最黑暗、最冷酷和最肮脏的部分就这么赤裸地在亚度尼斯的眼中展露,伊薇只要稍微设想到这一点,就能感觉到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意涌出来,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脏。
确实,在痛苦之中还神奇地残留着兴奋。
亚度尼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有着极其特殊的,了然却又丝毫不含感情的神态。
好像他所看到的不过是某种物件, 某个既没有思想也没有理智的东西,他不对此感到吃惊, 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
这种人伊薇见得太多了。
“大人物”们总是有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 包括乔什也是如此。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 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个数字或者符号,他们关注这个数字和符号为他们带来的利润,关注这个数字和符号隐含的利益,他们用这个数字和符号替代“人”的本身。
可亚度尼斯的高高在上是不同的。
即使是那些“大人物”也必须将某个人视为符号或者数字,因为他们心中或许缺少人性,但对利润和利益极其敏感。
“大人物”将另一些人视为符号和数字,难道另一些人在为他们工作,为他们服务的同时,不会将他们也视为一个符号、一个数字吗
人际关系永远是相互的。
人群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人人都只是仪器中的一枚齿轮。有些齿一些,能轻而易举地影响到和它相关联的无数小齿轮,可说到底也只是一枚齿轮。
只有在人群里,齿轮才有价值。
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的人,才能保留“人”的身份和特质,可关键点在于,没有人能够忍受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
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的人必将会开始某种异化。
伊薇从踏入好莱坞时就很清楚好莱坞是一个庞大的仪器,每个人都是仪器的一部分。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有怎么样的过去你是否喜爱你现在的工作你的人生是不是难以忍受你在工作之外的爱好是什么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没有人在乎,因为仪器的一部分是没有自我的。
当人们开始在乎这个人身为齿轮之外的部分,那只能说明这个人身上身为齿轮的那部分已经不能满足庞大仪器的迫切需求,这个庞大的仪器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将某一个人吞噬殆尽,并毫不留情地丢弃掉已经被磨平的齿轮。
但亚度尼斯
他不是任何一个系统的一部分。
于是他冰冷的眼神就成为了一种单方面的蔑视和施压,在他面前,你是如此轻易地会被他击溃。你在他面前会感到低自尊、低存在和无所适从,而那还是在他已经克制自己时你所经历的感受。
伊薇觉得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经历比刚才那段对话和对视更恐怖的折磨了。
然而,令她开始痛恨自我的是,这种灭绝人性的残忍折磨,如果施与者是亚度尼斯
她能感觉到她已经鲜血淋漓。
可豁开的伤口和污秽的血液中,战栗的快乐蠕虫般钻进了她血肉,啃食着她的骨髓。
“所有人在你眼中都是一样的吗”伊薇问亚度尼斯,“你只要看他们一眼,就能知道他们的弱点”
亚度尼斯侧过头“嗯。”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任何展开,他简单地用肯定回答了伊薇的提问,然后问“你休息够了”
伊薇在这个问题面前瑟缩了“还没有。”
“你休息够了。”亚度尼斯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伊薇不小心嘀咕出声“你当年做教官的时候,接受过你训练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话一出口伊薇就后悔了。
她小心地看着亚度尼斯的表情,试探着问“你生气了吗”
亚度尼斯笑了一下“我从不生气。”
“对不起。”伊薇疲倦地说,“我想提前结束这次咨询”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亚度尼斯说,“第三次咨询是你最后一次退出的机会。你当时已经很想结束咨询,可你还是来了。”
“因为我舍不得离开你呀。”
“我们从没在一起过。”
伊薇被直接发驳回来了也不生气“我舍不得失去和你近距离说话的机会。”
“你跟我说的那些大料也是一个原因,”她想了想后又说,“但不是主要原因。你有这样的脸和身体,我怎么可能不坚持过来见你呢倾家荡产都要来。”
虽然亚度尼斯没有主动提起过,伊薇却能猜到,肯定有很多人连倾家荡产来见他的资格都没有。
“听起来我根本不用告诉你太多和我有关的事情。”亚度尼斯说。
他的手指还放在叶片上,顺着叶子的脉络,他的指尖慢慢滑到叶根,伊薇发觉这株几乎比亚度尼斯还要高的绿植颤抖得更剧烈了。
当亚度尼斯开始揉动粗糙的树干时,这株树就像一个被触摸了痒痒肉的人一样左摇右摆起来。
但亚度尼斯的动作还在继续。
他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这株植物的表面,直到它的叶片卷起、拉长,形成墨绿色的触须结构,伊薇注意到这颗绿植的树枝间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觉那是一张淡黄的薄膜。
从结构看有点像是怎么形容呢有点像是肉翅,可又比肉翅更坚硬,更像是一种很薄的皮革。
这层薄膜在用特定角度收拢起来的时候,很容易被忽视,张开后却显得又大又狰狞。
而且这株绿植顶部的玩意原来不是花,伊薇一直没有细看过,还以为那是花,直到现在那东西开始扭动和张合,伊薇才发现这东西更像是一种肿瘤。
数根细长的触须从肿瘤上伸出来,卷住了亚度尼斯的五指,缠绕着他的指根和手掌,黏腻地磨蹭着他的指腹。
亚度尼斯纵容了这些细长触须的动作。
他勾起手指,用指尖去掐揉触须的尖端,挣脱它们,用手背去安慰和爱抚这些在半空中不满地挥舞着的触须,又在它们重新缠绕上来,暧昧地在他指间穿梭时毫不留情地挣开。
伊薇看得出了神,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
她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只好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杯中的热咖啡。
咖啡已经凉透了。
一种深海空鸣般的,像是鲸歌的悠长鸣叫声不知什么出现。
它在房间里回响,伊薇很想催眠自己这声音是从她看不见的隐藏音箱里发出的,更想催眠自己相信正在被亚度尼斯玩弄的其实是什么特殊的科技造物,以及这段时间以来她其实不是在这玩意的陪伴下和亚度尼斯谈话的
啊啊啊啊啊啊
她怎么可能催眠得了自己
这玩意里伸出来的触须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多了最粗壮的已经有她的手臂那么粗了别以为她的眼神不好,触须上的寒光她看得见那绝对是利器好吗
这到底是个什么奇葩树
亚度尼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别玩了别吓唬我了”伊薇神奇地从亚度尼斯的一系列行为中领悟到他的意思,她哽咽着求饶,“是我的错我是为了解决我的问题才过来见你的,和你的长相外表没有关系完全没有”
亚度尼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将手往外抽了一下,触须缠得太紧了,没抽动。
他微微笑了笑,猛地折断了那几根缠绕得最厉害的触须。
剩下还完整的那些触须终于恋恋不舍地从他的身体上退开了,亚度尼斯那件宽松的丝绸衬衣转瞬就松垮了下来。他将手中的触须往花盆里一扔,立刻有几根触须可怜巴巴地卷走了它们。
亲眼目睹了这一整个过程的伊薇“”
她勉强地问“它是,活的吗”
“嗯。”亚度尼说。
“那、你有跟它”伊薇小心地看了那个看起来像是绿植的东西一眼,含含糊糊地说,“有过什么吗”
亚度尼斯看着伊薇“相比起人类,我更偏爱异种。你觉得呢”
那种悠长的空鸣短促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在笑。
伊薇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还没站稳就开始连连后退,直到亚度尼斯轻巧地半抱住她。
“冷静。”亚度尼斯说,他端详着伊薇的表情,“它已经是对人类来说非常安全的异种了,主动攻击性低,被人直视也不会降低理智你很安全,伊薇。”
伊薇靠在亚度尼斯胸膛上,只觉得今天所受到的一切惊吓都值了。
生气还是要生气的“你为什么要忽然吓唬我”
“你那么弱小,”亚度尼斯说,“怎么能指望我不去伤害你呢”
伊薇终于恍然大悟亚度尼斯这么恶劣的原因了。
都是她进门时说的那句“你穿成这样来给我开门,怎么能指望我不因此走神”惹的祸。
伊薇又委屈又气“不要那么认真嘛。”
“你说的时候很认真。”亚度尼斯说。
他推了伊薇一把,让她重新跌坐回沙发,绕过她走到他的座位上坐下。
“现在,我知道你的故事该从哪里讲起了。”他说,“就从你什么时候接受了你穿成这样来给我开门,那么我走神就是你的错这个逻辑开始。”
伊薇试图为自己辩解“我知道这句话是错的,亚度尼斯,我知道我真的就只是开个玩笑,我当时脑子不太清醒,这句话我说的时候根本没过脑子,我不是认为你有错,我”
她忽然愣住了。
“第一反应就是真实反应。”亚度尼斯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