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一种羞耻(29)

    亚度尼斯等待了许久, 但在脱口而出了“我讨厌我的人生”这句话之后,伊薇又重新闭上了嘴。

    她看上去非常困惑。

    不像是在困惑她竟然对她的人生有这么悲观和负面的情绪,她的神色里没有任何惊讶的成分。

    这种困惑十分纯粹, 甚至可以说是有点令伊薇觉得恍惚和反应不过来她在说出这句话以后就木愣愣地呆住了, 神色也逐渐从懵懂转变为若有所思。

    就好像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她根本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但在把那些已经在心中闷了许久的话讲出后,她也并没有体会到传说中那种因为敞开心扉而如释重负的感觉。

    恰好相反, 伊薇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这种空落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在通常情况下,亚度尼斯不会给接受他训练的人任何意义上的正面反馈。

    被训练的人表现得差,他会铁血无情地指出这一点,加大对对方的训练强度;被训练的人表现得好,他会在整个训练过程中保持沉默,再根据对方在训练前后的变化, 酌情修改训练的模式, 大幅度提升训练难度。

    但考虑到他现在在对伊薇进行治疗而不是训练, 而诚实地说,亚度尼斯在治疗上的经验

    他完全没有治疗任何人的经验。

    恰好相反, 在如何令其他人理智尽失、陷入完全疯狂的状态上,亚度尼斯是个中好手。

    他相当肯定, 至少在这个维度之内,没有任何存在能在这一方面和他相媲美。

    伊薇还在原地发着愣没吭声。

    亚度尼斯都要替她心疼她要为这些沉默付的账单了当然,对于金钱观念相当稀薄的亚度尼斯来说, 这种情绪是不可能存在的。

    他只是在伊薇不说话的这个片刻里设想了一下他可能会有的心情, 并得出了他会替伊薇心疼钱的结论。

    “伊薇。”他不轻不重地提醒道。

    “啊, 对不起,对不起。”伊薇如梦初醒般缓过了神。

    她的瞳孔重新聚焦,在看清亚度尼斯的面孔后,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好意思,这次谈话已经结束了吗是时间到了吗”

    亚度尼斯看着她,说“没有。不是。”

    “”

    “上次谈话结束的时候,我让你回去之后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我的问题。鉴于你刚才的表现,我相当怀疑你究竟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亚度尼斯说。

    “我想了。”伊薇说,“就只是我就只是自己找不到答案而已。我讨厌我的人生,很好,我知道这一点,这就是我能想到的答案,可是我的回答显然不能让你满意。”

    “我需要前因后果。”亚度尼斯说,“清晰、清楚、一目了然的前因后果。”

    “怎么”伊薇冷冷地说,“这不应该是你的工作内容吗我向你倾诉内心,你为我总结问题,再给出解决方式。”

    “一般情况下,是的,心理医生就是这么做的。”亚度尼斯说,他往椅背上靠了靠,“介意和我聊聊你的工作吗”

    伊薇看着他。

    亚度尼斯微笑着“嗯”

    “不好意思,但我是真的被你搞糊涂了,今天从我们见面起你就让我摸不着头脑。”伊薇说,“一开始你告诉我,这次会面的主题是和乔什见面。”

    她不知道乔什的保释条件是什么,但那其中绝对会有不可以和她见面,不能在申请没有被允许的情况下离开指定区域的内容。

    出于一种盲目的信任,伊薇没有核实乔什是否提出申请,他的申请又是否被同意。

    她直接默认了亚度尼斯能够做到。

    “但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看到格林伯格。”伊薇说,“我觉得你应该不会让我在今天看到他了,对吗”

    亚度尼斯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用眼神示意伊薇把她想说的话说完。

    “你把我搞糊涂了,真的,”伊薇打起了精神。她无意识地绷紧嘴唇,“我前三次见面的时候话题从来没有这么散乱过,一开始你提起了乔什,紧接着你又指出了我错误的用语”

    亚度尼斯侧了侧头。

    “好吧,不仅仅是错误的用语,你指出了我错误的思想,错误的观念我真没想到在心理医生面前也要说那么多政治正确的鬼话。”伊薇烦躁地拿手指往后梳了一把头发,“我在镜头面前装得还不够吗”

    “请继续。”亚度尼斯说。

    “随便怎么样了。我知道我在见到你的时候说的话是错误的,可我这么说就是因为我信任你。”

    “也许这样很不好听,但这就是你的工作,亚度尼斯,人们到你这里来,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倒给你,用絮絮叨叨向你发泄不满和怨恨,要求你听他们心里最丑恶肮脏的部分,拿这个世界上最穷极无聊的小事侵占你的时间和思想,逼迫你理解他们的人生和状态究竟有多糟,然后他们把身上所有烂摊子全都扔给你,指望你解决他们的问题,而我们都知道,他们的问题是”

    “无法被解决的。”亚度尼斯平静地接口道。

    “没错。”伊薇说,“所有类似的问题都无法被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的心理状态是流动的,会随着时间、环境、经历等等无数种因素的变化而变化。”

    “如果一个人足够幸运,他的心理问题会在某一个阶段被暂时缓解,而当这个问题缓解到不影响正常生活的时候,他的心理医生就会告诉他,他们的关系应当终止了。”

    她的神色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但那个问题还在。问题始终在那里,像是种子一样等待着下一个破土和萌发的机会。”

    亚度尼斯鼓掌“你做了很多功课,伊薇。”

    “不打无准备的仗,”伊薇笑了,“这是我的信条。”

    “和心理医生的对话可不是一场战争,你不需要在对话里占据上风,或者将谈话视为一种比赛,把隐藏住你的真实问题看做胜利。”亚度尼斯说,“谈话的重点在于交流。”

    “深入交流的前提是信任。”伊薇回答,“如果他们不能胜利,我为什么要信任他们”

    亚度尼斯说“但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取得了胜利,你又会因为难以承受被他们说破心思离开。”

    “没错。”伊薇说,“对你来说,这种心态应该很好理解。”

    她没等亚度尼斯做出反应,又说道“但我很信任你,亚度尼斯,我非常地信任你。我试着在你面前不要说谎,一开始这很艰难,但越往后,我做得越好。我已经开始相信我们之间正在建立稳定的联系,我想也许是我足够幸运,我遇到了你能帮助我走出困境的人,即使这种走出来的状态只是暂时的。”

    人们一般不会认为遇到他是一种“幸运”,亚度尼斯想。

    但这种认知误差完全无关紧要,而且也对伊薇的情况毫无影响,所以亚度尼斯没有开口纠正。

    他只是听得更认真了。

    起码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但就在我刚刚确定了这一点,确定了你是我遇到的最专业的的心理医生之后,忽然之间你就变了,你开始和我分享你的私人经历,完全是出于讨好我的目的。”

    “你开始随意更改话题,不对我的反应做出明确的反应,连最敷衍的那种那种答复都没有。不管我说了什么,你只是让我继续,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唱独角戏,”伊薇说,“虽然我很喜欢唱独角戏我是说,我很喜欢作为被观赏的人站在舞台上,舞台下的全都是我的观众,我确实喜欢这样。”

    她想起她刚刚和亚度尼斯见面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次和第二次谈话,整个过程里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说,亚度尼斯在听,但她觉得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这种单纯的倾述阶段了。

    不管亚度尼斯想听什么,她已经说了所有她能说的。

    接下来,就算他试图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更明确的信息,也应该是由他来引导她展露出那些内容,而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绞尽脑汁地想。

    “你的表现太不专业了。”伊薇失望地说。

    亚度尼斯说“专业。”

    他说“在我们的谈话里,这个词汇出现的频率高到我无法视而不见。”

    伊薇说“专业很重要。”

    “我非常确定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伊薇,但想法和想法之间也有显著的区别。当你进门的时候告诉我你穿成这样来开门的时候,你知道这个逻辑是错的,但你的第一反应依然是使用这个被你认定了错误的逻辑。”

    “而当你反复强调专业性的时候,那看上去这并不是你的第一反应。和专业性相关的理论并不让你觉得舒适,相反的,它让你不堪重负,但你又必须保持你的专业性所以你才会反反复复地强调这个词,巩固它在你心里的印象,”亚度尼斯说,“一种粗糙但非常有效的心理暗示。我相信你这么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观察着伊薇在他说这段话时急剧变化的表情,最终满意地发现他的推测完全符合伊薇的情况。

    要搞清楚事情究竟从哪里开始出差错一点也不难。

    他一眼就能看透。

    难点在于如何使用他人能够理解的方式去解释他所看到的东西在训练士兵时他可以一言不发地下达命令,士兵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他的命令,可在治疗中,下达命令是不可取的。

    他需要说服他的客户。

    虽然不用说服他们他也能达到目的,可那样做很容易让这些脆弱的普通人类产生异变,无论他们是在短短几天内内脏衰竭而死,还是忽然之间做出种种怪诞的、发疯般的举动,都不是亚度尼斯想看到的局面。

    霍华德说得对,现在是信息时代,他不能指望自己在搞出巨大的混乱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六十年代时他弄出的事情就已经够大了。

    他还因此被吊销了行医执照。

    “你是对的。”伊薇说,“我想也许就是这样,就像你说得那样,我对专业性这个词不堪重负。”

    “我现在知道该怎么把我的故事向你从头说起了。”她说,“我的两个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上中学了,而她们花掉了我的父母大部分精力。哦,不要误会,我的父母没有厚此薄彼,父亲可能稍微有点,但那也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青春期的大女儿说话,但他实际上是关心我的,他经常瞒着我,悄悄向我母亲打听我的情况”

    她微微地笑了“但我确实体会到了被忽视的感觉。不是他们刻意的,他们很努力在平衡,可我猜事实就是这样,再怎么公平的父母也不得不对两个小婴儿投注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我想那就是我渴望得到关注的根源。”伊薇说,“但这不重要,我认为到这个阶段为止,我的心理状态依然是非常健康的。我的父母在这中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真的我爱他们,我也爱我的两个妹妹。我可以调节这种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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