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也是梧桐庄的,她本名叫杜梨花,嫁给了一个出了五服的同姓本家,人称杜家嫂子。
杜家嫂子不仅接生技术好,手气也好,经她手接出来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是男娃,故而十里八乡的人家里,哪家要是快生了,都愿意找杜家嫂子来。
而且杜家嫂子那接生技术可不仅仅是对人管用,对母猪也管用,有些养猪的人家遇到老母猪难产的时候,也会求到杜家嫂子门上去。
在十里八乡接生几十年,杜家嫂子的名气都快赶上送子观音了。
可杜家嫂子又不是神,她哪能保证自己接生出来的孩子胎胎都是男娃?庄户人家,添一个男丁就是添一个劳动力,添一个女娃就是添一张嘴,绝大多数人家都是想要男娃的。
遇上那些开明的人家,杜家嫂子给接生过后,如果接生出来的是个男娃,那杜家嫂子就能多得一些谢礼,如果接生出来的是个女娃,杜家嫂子得的谢礼大概率就是意思意思,若是遇上那些重男轻女的人家,杜家嫂子接生出来一个男娃还好,如果接生出来一个女娃,怕是她一粒米都别想得,出门还得被人骂一句晦气。
早些年刚入行的时候,杜家嫂子遇到这种事情还会心有不忿,毕竟那婆娘肚子里的娃是她男人播种进去的,她只负责给娃开个门铺个路、痛痛快快地迎到世界上来,是男是女关她什么事?
可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杜家嫂子就佛系了,人家愿意给多少谢礼,她就拿多少,人家不愿意给的话,她心里嘀咕一两句,面上也不生丁点儿讨人嫌的情绪。
杜家嫂子知道杨绣槐的脾性,老苏家孙子辈儿里,头一个就是姑娘,是苏崇山家的病秧子苏鹿娘,杨绣槐和苏老头盼星星盼月亮给盼来了第二个孙子辈,没想到又是一个闺女。
以杨绣槐那抠门的德行,不骂她晦气就好了,怎么可能给她谢礼?
是以,杜家嫂子心里的期待值相当低,几乎等于没有,结果杨绣槐噼里啪啦就许了她一堆东西!
二十个铜板,五个鸡蛋,还要再添一刀狍子肉?
杜家嫂子干了这么多年接生的活儿,统共都没有遇见几个像杨绣槐这样大方的人,比她之前给镇上那些大户人家接生时得的谢礼都多!
杜家嫂子心里想,这杨绣槐该不会是被气傻了吧?哪有把女娃娃当成宝贝的?
杜家二房的李大妮也是这么想的,她听着自家婆婆嘴皮叭叭地说,脑子都空了,二十个铜板、五个鸡蛋,还要再加一刀狍子肉?
她婆婆该不会是疯了吧!
葛芦花同样也一脸担忧,她怕杨绣槐现在寄托的希望太大,结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杨绣槐在家里积威甚重,儿媳妇们就算心里犯嘀咕,嘴上也不敢说,顶多就是晚上回房之后拉着自家男人咬咬耳朵,不会作什么妖,也不会翻什么浪。
杜家嫂子揣着铜板和鸡蛋恍恍惚惚地走了。
张春芽帮叶桂枝将小娃娃料理好,见叶桂枝有些犯困,赶紧端了熬好的鸡汤过来,“三弟妹,你先别睡,支棱起精神来,喝点汤再睡。这汤是舅娘拎来的老母鸡熬的,味道可香了,你闹腾了这么一下午,不喝点东西怕是睡不踏实。奶娃娃一会儿还等着你给喂奶呢!”
张春芽看着躺在叶桂枝身边的小丫头,其实刚出生的孩子都差不多,一个个又红又黑的,就和没毛猴子一样,没多大的看头,少说也得满月之后,才能看看这娃儿的五官长得端不端正。
不过张春芽却想了很多。
她之前觉得叶桂枝生个男娃好,这样老苏家就不会绝后了,公公婆婆也不用一个劲儿地着急,她是杜家的长媳,嫁进门的时间最长,她一直没生出儿子来,肩上的压力是最大的。好在公公婆婆不喜欢拿这个说事,顶多是遇上农闲的时候,婆婆会催她加把劲儿……可生娃这件事和种地不一样,哪是加把劲儿就能把娃给生出来的?如果三房生个儿子,公公婆婆也就不会着急了,顶多是苏崇山同她急,她有办法安顿好屋里人。
她觉得叶桂枝生个女娃也挺好,这样叶桂枝和她都是生的女娃,谁也不用得意,公公婆婆也不会偏袒,她肩上是有压力,但这压力又不是只压着她一个人?二房的李大妮还一个都没生呢!
就这样患得患失着,叶桂枝生了,是个女娃娃,张春芽吊了一下午的心也跟着落回了肚子里。
可她转眼就跟着难受了起来。
婆婆对她肯定是有意见的,不然她当初生鹿娘的时候,怎么婆婆就只给了稳婆一碗苞米面呢?现在的日子也没比当初的日子好过到哪儿去啊!
瞧瞧自家婆婆今天那高兴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叶桂枝生了个金蛋呢!
杨绣槐哪里会知道张春芽心里这么多的戏,她出门看了一下苏崇山拖回来的狍子,她那病秧子大孙女没说错,这狍子长得可真壮实!
“乖乖,这但凡身上少长二两肉,多长一点脑子,也不会被抓了啊!皮毛油光水滑的,一看就吃的好,这下咱们家一冬天都不缺肉吃了!”
杨绣槐拿着手在那只狍子上比划了几下,同苏崇山说,“老大,这狍子死了,别看现在天儿不热了,但肉经不住放。你现在就去磨刀,今晚就把这狍子给扒皮宰了,连夜拾掇拾掇,留下几斤肉自己吃。剩下的肉,你明天和崇文去县里跑一趟,都拿去卖了。狍子肉可是个好东西,这么大一只狍子,能卖不少钱呢!”
苏崇山有点舍不得,“娘,我好不容易猎到一只狍子,你多留点肉呗。咱家这么多张嘴呢,留几斤肉哪够吃?再说了,我们家鹿娘身体不好,大夫说是体虚,让多吃点肉食补补。”
杨绣槐一脸不忍直视地看着苏崇山,嫌弃道,“瞧你那点出息,你打猎的手艺好,还能缺了这一口肉吃?眼看着就要入冬了,你把这只狍子卖了之后,给家里多添点棉花,给鹿娘做一身厚实点的棉衣,今年可不能再让鹿娘染上风寒了,你们夫妻俩都盯着些。那么小一个丫头,去年好端端就染上风寒,险些夭了,老娘都快被你给吓死了。”
苏崇山小声嘀咕,“我这打猎手艺好,但运道不好,今天这事儿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多少年来的头一回呢!谁知道我之后还有没有这样的运道了?娘,要不咱商量一下,那些下水什么的,你都给我留着,我变着法儿做了给鹿娘吃。还有那狍子血,也做成血豆腐,大夫说鹿娘气血虚,吃啥补啥,得让她吃点血豆腐。还有那筒骨,你也都留下呗,反正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咱全家炖汤喝了,大家吃的饭里也能多一点儿油水。”
杨绣槐翻了个白眼,道:“瞧你那德行,紧张啥?鹿娘是我孙女儿,我能不疼?我是那种重男轻女的?你们倒是给我生出个男娃来啊!”
苏崇山一听这话,立马怂了。
他就是那老黄牛,该耕的地没少耕,但地里迟迟结不出粮食来,他也没办法。
不过杨绣槐嘴上嫌弃,心里对苏崇山还是挺满意的。
苏家男人都这样,耙耳朵,会疼人,还顾家。
别看张春芽、李大妮和叶桂枝都各有各的小算计,但扛不住苏崇山、苏崇水和苏崇文兄弟三个一条心,屋里的人再怎么折腾,兄弟三个都是想办法哄屋里人,从没闹出过为了屋里人而兄弟红脸的事儿,单凭这一点,杨绣槐就自豪得很。
这都归功于她把儿子教的好!
苏崇山拿了刀过来,杨绣槐兴致勃勃地去狍子身上比划了,她哪里知道,自个儿刚才的那一句无心之言,已经把家里三个儿媳妇的心都扎成了筛子。
叶桂枝刚喝了鸡汤,还没睡着,正打算奶娃娃呢,结果就听到了杨绣槐的那句‘你们倒是给我生出个男娃来啊’,她的心一下子就跌进了陈醋池子里面,酸了。
没能生出个儿子来,叶桂枝本来就底虚,刚刚见杨绣槐挺高兴,她这才放了心,结果呢?婆婆的脸就和那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
张春芽见叶桂枝红着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赶紧安慰,“咱婆婆心直口快,就是那么一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刚刚是没见到,你家这小丫头出生的时候,咱婆婆有多高兴呢!她一个劲儿地同舅娘说生个闺女也挺好的,我能看得出来,咱婆婆是真心喜欢你这一胎。”
“而且就算婆婆不喜欢,有崇文顶着,你怕啥?你好好养着身子,把闺女给喂好,婆婆肯定不会找你事儿,可万一你现在哭得不下奶了,那我觉得你肯定要完犊子。就算你坐月子的时候婆婆不会动你,但等你出了月子,铁定要挨一顿收拾。”
说是劝叶桂枝,其实张春芽也是在自我宽慰,她也是生的女娃呀!
张春芽和叶桂枝颇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妯娌俩的距离都拉近了不少,李大妮心里不高兴了,酸溜溜道:“你们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先生个闺女,下一胎就是儿子!闺女心细,长大了之后还能帮着带娃,做姐姐的也能帮衬自家弟弟,多好啊!你们好歹有个闺女了,看看我,啥都没有,要说慌,咱这家里数我最慌。”
三个妯娌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压根没注意到墙根下站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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