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阁虽说是在江南享有盛名的歌舞坊,却建在定江城珠市偏僻冷清的角落,外观看上去却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一般,内里亭外楼阁,草木扶疏,错落有致,也是私人花苑的模样,一眼倒看不出是寻花问柳之处,有座专用来观赏歌舞的小楼,一半建在淮江曲水之上,植了一片荷花簇拥着小楼,雨天客人可以欣赏江南烟雨,晴天则可以看湖光晴色。
顾雪洲被小怜引着路,进了小楼,姑娘们正在练歌舞,穿着敦煌壁画上仙子那样的薄纱裙子,身姿袅娜,挂着铃铛脚链的玉足踩着鼓点,打旋儿的时候裙袂像花一样绽放,让他一饱眼福。
姑娘们见顾雪洲来了,立即欢呼着围拥上去,“顾东家”“顾大哥”地甜甜叫起来,眼睛都盯着顾雪洲手上沉重的提盒。
顾雪洲笑笑,把盒子放下来,“这是这个月给你们的胭脂水粉。”
一眨眼就被姑娘们给瓜分了。
顾雪洲佯装自然地问小怜“玉夫人在吗我有些事想找夫人商量商量。”
小怜几不可查的愕了愕,盈然一笑,道“在是在的,之前仿佛有客人在,我去看看是否还在。”
顾雪洲作揖道谢“有劳小娘子了。”
在楼下等着的时候,小姑娘们便打着胆子同顾雪洲说话,叽叽喳喳地问他胭脂水粉的问题,该如何保养皮肤,怎样让自己更漂亮点。顾雪洲把她们当小妹妹般看待,面带微笑,耐心地一一作答。这些都还是孩子呢,小的才十一二,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和沐哥儿想到这,顾雪洲就愣住了,沐哥儿也才十六岁呢。
这时,小怜下了楼,“夫人说可以上去了。”
顾雪洲就是想来向玉夫人讨教关于沐哥儿的问题的,说得不好点,玉夫人最擅长对付男人他想知道该怎么摆脱沐雩的追求又不伤害两个人的关系。顾师傅他问了两回,已经绝望了,顾师傅不知道他说的是沐哥儿,只以为是年纪辈分比他小的姑娘,还很鼓励他去追求呢要真是那样,顾雪洲也就不烦恼那么多了他有时也会想,如果沐哥儿是女孩子,说不定他就把人娶唉怎么能这么想呢
难民如今已经安顿好了,顾雪洲不必再去,他不得不回家沐雩的十六岁束发礼月底就要办了,越是临近,他不知怎的,就越是惶恐不安,实在想找个人说说心事。
玉夫人点起一块新的香,顾雪洲一进屋,糜郁的浓香便扑面而来,他的嗅觉灵敏,一时间被熏得皱眉,“香点得太重了吧”
玉夫人笑了一下,解释说“之前钻进了只小黄鼠狼,脾气特臭,总是来,还赖着不走,我点个香驱一驱。”
顾雪洲讶异地啊了一声,担心地道“黄鼠狼怎么会有黄鼠狼钻进来会咬人吧多危险你可得小心,这个香没什么用的,我来教你,可以用”
玉夫人对他招招手,让他坐下,“是会咬人,不过我不担心,小东家你说不定得提防提防。”
“有这般猖狂吗那我回去也防备下好了,”顾雪洲犹豫地说,“再不济,我可以让沐哥儿来打黄鼠狼的。”
玉夫人一口茶差点喷了出去,她觉得顾小东家真的太逗乐了,笑着问“不说黄鼠狼的事了。小东家特意来找我,怕是有别的事吧”
顾雪洲腼腆地点头“不知夫人是否听说过我的事,就是、就是我克妻的事,因着这,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我虚长二十六,依然没有娶亲,也也不太会处理这方面的事。”
玉夫人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勾起唇角,似乎在憋笑,“来,说吧。”
顾雪洲把沐哥儿追求自己两年的事情美化加工了一下,光是想想,脸就有点红起来了,“有个有个姑娘很喜欢我,我不知该如何拒绝他。”
“小东家你不必如此害羞,你是很讨人喜欢,我们葳蕤阁的很多小姑娘都喜欢你呢,方才不还在楼下围着你打转吗他们还说以后找夫君就要找你这样的呢。”玉夫人揶揄地道。
顾雪洲连忙否认,“不敢不敢,我怎么当得起我、我只是想问该怎样做,才能既拒绝了他的爱慕之情,又不叫他伤心难过,然后彼此也能坦然相处。”
玉夫人怔了一下,“你可真贪心啊。”
顾雪洲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羞惭的面红耳赤,“对、对不起。”
“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呢来说说具体情况如何对方是个怎样的姑娘,你为什么要拒绝她”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原因我不能细说,会影响他的名声的,只是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有多不可能”
“会万劫不复的。”
顾雪洲说着,心里也沉重起来,他诚恳地看着玉夫人“我该怎么对他说好呢”
玉夫人却问“你怎么会想到来问我呢”
顾雪洲很不好意思,他怕自己直说会被当成无礼,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玉夫人却善解人意地主动说“是因为觉得我应该很擅长应付恩客吧不必这样紧张,我没有生气。可顾小东家,我要问一句,喜欢你的那个人,你是否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呢我纵使会,也只会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
顾雪洲愣住了,他说不上来。
玉夫人也像是被对话勾起了回忆,语气里带出几分惆怅惘然来“你说了那么多,你也没说你喜不喜欢人家啊”
顾雪洲茫然害怕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玉夫人问他“我这样说吧,被那个人喜欢,你高兴吗”
顾雪洲像是被踩到尾巴地猫一样几乎要跳起来,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反驳道“怎、怎么可能呢那那太无耻了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我特别害怕我一想到就发愁晚上也睡不好”他想着,又补充说,“我一碰到他我就很慌,慌得不行,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这样子,怎么会是高兴呢我一点也不高兴。”
玉夫人“”
她无语地盯着顾雪洲看,看得顾雪洲非常不好意思,“怎么了吗”
“没什么”玉夫人慵懒托着香腮,沉吟着说,“嗯既如此,那我给你讲个故事把。很久以前,我有个小姐妹,她那时颜色正鲜年纪又轻,曾傻乎乎地对一个恩客付出过我真心,他们情投意合只是就像你之前说的一样,假如他们在一起,也会彼此万劫不复,于是我的小姐妹拒绝了他,两人恩断义绝,此后再未见过一面。”
顾雪洲像是喉头被哽住,“那后来呢”
“后来已经讲完了啊,没有后来了。”
“我是问他们俩都过得怎么样。”
“都好好活着啊,能怎么样呢这世上又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顾雪洲莫名地难过起来。
玉夫人继续说“还有个事,不知你听过没有,主角是如今很有名的那位楼侍郎的母亲,她三嫁的事情,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顾雪洲摇头,“未曾。”
玉夫人就给他讲了,“楼大人是他的母亲和第一位丈夫生的孩子,她是个侯门的庶女,家里虽顶着爵位,听着光鲜,其实几代下来没有个出息的,代代削减下来,已成了末流三等,父兄支应不起门庭,后来高嫁进了一等侯景川侯楼家,给他们天生弱智的小儿子做媳妇儿,原本景川侯是看不上她的,可她是个绝色美人,被那小儿子无意见了一次,就吵吵着要娶回去。这是她一嫁。
几年后,她被指责反了七出之条的不顺父母被休弃回娘家,你明白这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其中不知发生了什么,楼家放弃了她在夫家生的孩子,任由她带回娘家。但娘家并不待见她,把她赶到了庵堂里。但没多久,又有一位辽东的巨贾看上她美貌,不介意她嫁给一次人还带着个孩子,要娶她做填房,原本公侯之家是不会和商贾联姻的,即便她不是初嫁,可对方出了一百万两银子于是就有了她的二嫁。”
顾雪洲问“那三嫁呢”
玉夫人说“要说就是她的三嫁,她三嫁之前,是主动和丈夫提出和离的。她的第二任丈夫在烟花地很有名声,惯会眠花卧柳,包了许多粉头,又是个粗鄙的商人,生了一堆庶子庶女,家中没个规矩,小妾也敢和正室叫板,最早这位商贾也是怜爱她的,可久了就觉得她正经古板没有小妾善解人意,就算漂亮也没用。她苦不堪言,这本是可以告他个宠妾灭妻的,但娘家还要她丈夫的孝敬,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坏事的。她在三十岁那年遇见了游学路过的崔倬宁”
“我依稀仿佛听过这个名字”
“你肯定听过的,就是白鹿书院崔山长的堂兄律学大家先皇亲自请出山的。崔倬宁比她小七岁,是清河崔氏家的嫡次子,自幼有神童之名,桀骜清高。找着空子,指点楼大人的母亲与丈夫和离成了。那时除了公主,就几乎没有女人敢和丈夫和离。这世上对女人总是苛刻些的,只不过是丈夫爱寻花问柳,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为什么要和离呢所有人都叱责她崔倬宁却转头告诉家里要娶这个离了两次婚的女人。”
顾雪洲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来呢”
“后来后来崔先生被宗族除名,他就自立门户,和妻子还有她的儿子,一起归隐乡间。因他学识实在过人,声名远播,还被请去国子监讲学,他只讲学,却不肯做官。”玉夫人感慨地说,“再后来,她的儿子就是如今楼大人长大,如今年仅三十,官位已累至从三品侍郎,已为她请了诰命。她也已经和崔先生在一起了十七年了,他们夫妻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崔先生平生未有二色。而当年她向官府交出和离状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崔倬宁说要娶她的时候,所有也觉得他疯了。”
“顾小东家,你觉得如何呢”
“你以为会万劫不复,但前方也并不一定是深渊。”玉夫人感慨地说,“可这希望太小太小了,若是没勇气,拒绝了大家也还是能好好活下去。不过这样的话,就别想着还能做回朋友什么的了,都一刀两断了,就是连朋友也做不成的,要是下定决心拒绝,就得做好以后不复相见的准备。小东家,我没法告诉你具体该怎么选,这是你自己的日子,要你自己选择,我只说到这里,剩下的只能自己考虑了。”
顾雪洲更加迷茫了,他好像懂了,又好像还是没懂,他来时很发愁,离开时更发愁了。
玉夫人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顾雪洲垂头丧气地走了,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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