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8
顾雪洲在彻底天亮之前把弄脏的被褥洗干净晒上,本来就被折腾了一晚上,屁股疼,腰也快直不起来了。
顾师傅穿着练功的褂子,站在拐角后面,默默地看着顾雪洲扶着腰,步履蹒跚、蹑手蹑脚地慢慢走了。
另一边
都尉府。
昨夜,顾雪洲一行人乘坐的马车辘辘而去,原本就佯饰作太平的都尉府终于回复了真正的安宁。
姑且安置了弟弟,蒋熹年回头,当务之事是要把不请自来的陛下给赶回宫中,他也不得不交代下弟弟的事了。
裴珩说“你从未告诉我你有个弟弟,长得同你相貌倒是挺相似的。你怎现在才与我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全家都死了”
蒋熹年想起,方才在庭中,那个被小愈口称作“沐哥儿”的少年郎就唤了一句“安之”,他是记得顾师傅告诉过他小愈更名改姓及冠后取的字就是“安之”,当时他听着耳熟,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的。
他安步当车,不紧不慢地脚步像踩着薄薄的月光慢悠悠地踱入回忆之中,身畔竹影一丛婆娑,“是死了。我弟弟如今也不姓周了我们已经好多年不见了,我们分开时他才八岁,比你稍大点,不过他身体也不好,又是早产,刚生出来的时候有两只手指指甲都没长全,一直灌着汤汤水水的,全家都宠着他,他却一点也不骄纵,特别乖,对我尤其好,举凡得了丁点好东西,都要小手捧着跑来分给我的。”
裴珩不由地吃味,含糊地嗯了一声。
蒋熹年这时可没兴趣去揣摩圣意,接着说“他不仅温柔乖巧,人也很聪明,见一而知三,有年冬天我的生辰也没有人教他,他不知从哪学的,摘了梅花做了盏圆圆的冰灯,送与我,我一直存在冰窖里。小愈小时候不知道有多可爱,白白软软的,像个糯米滋似的,冬天娘亲就会给他穿上厚厚的小袄,圆滚滚的,他尤其爱我,我每次下学,他一定要在门口等着我回来,鼻尖小脸被冻得粉红,一见我便如乳燕还巢般扑上来,哥哥、哥哥亲热地叫唤个不停”
“可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谁知他现在怎样呢他也早就不是小娃娃了。”裴珩泼凉水道,他听到做冰灯那段心里就咯噔了,难怪小时候云卿年年都给他做冰灯,原来是惦记着那亲弟弟,亏他自作多情那么多年。
蒋熹年违逆地瞪了当今九五之尊一眼,“这世上再没有比小愈更善良可爱的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胡说八道。”
裴珩气闷,他感觉这是自己在云卿心里地位骤降的一天,“既然你如此喜欢他,那为何不把他认回来要早认回来就不会有这些阴差阳错了。”
他们问了萧韧,根本不用审,萧韧就什么都说了,只求蒋熹年留他在麾下,即便削职成白身都无所谓。蒋熹年听了这前因后果,要追根溯源的话,竟然得怪到自己身上,他实在郁闷。
是啊,如果他把顾雪洲认回来,这天底下如今可没有几个敢不敬着他蒋千岁的,就是在京城,把蒋熹年弟弟的身份亮出来,顾雪洲也能横着走了。可他能吗
蒋熹年仰起头,裴珩扭头看他,瞧见他鬓边的发丝往后滑去,露出眼角下的那颗米粒大的红痣。
蒋熹年十一岁上改头换面去势进宫做了个小太监,他那时已经依稀有了点少年的模样,但也只停留于此了,轮廓并无男子的粗粝,但也不会像女人那般妩媚,若换一身儒服,也可冒充个文质书生,裴珩觉得云卿虽不算个完整的男人,但比之他那个应该是个男人的弟弟要显得英朗挺拔。
“三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的。”蒋熹年自嘲似的嗤笑一声,“就是这回,改日我和小愈再见过面后,也是不能让外人知晓我和他的关系的。假若可以,我倒宁愿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蒋千岁是谁,就让他的哥哥死在二十年前,而不是变成现在这副人憎鬼厌的模样。”
裴珩心疼了下,想了想,另说“和你弟弟在一起那个孩子我记起来了,我们以前见过的。”
“啊,对。”蒋熹年也记起来了,“那年在江上碰到的两个黄毛小子那般姿容角色的少年确实过目难忘我记得他说是为了他哥哥取药,我还不信”蒋熹年说到这里,怔了住,直到现在他才真的信了,毕竟就当年那清醒,确实太可疑,后来成事登基,他日理万机的,哪有空特地去找一个小喽啰的麻烦,想着假如那少年是逆党旧部,哪一天若是冒了头,才真的弄死他了去。现在想想,少年说的都是真的,而且少爷要救的哥哥就是他的弟弟他差点就害死了小愈。
这次是第二次了。
起了风。
一片漆黑的乌云遮住明月。
失去了月光的映照,他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黯淡,渐渐地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雨落。
次日早上。
碧奴就被送了过来,全须全尾。
顾雪洲很是高兴“他们给了我你的身契,我将它还予你,以后你便是自由身了。”
碧奴愣了愣,说“我能做什么呢”
顾雪洲未有多想,径直说“与我一道卖胭脂啊。”
碧奴也笑了“说的也是。”
顾雪洲拉着他“你身体不好,我这个半吊子大夫不行,还有顾师傅在。”
“顾先生在”碧奴不但没有非常雀跃,反倒扭捏了起来,他以袖掩面,“我哪有脸去见顾师傅,他救我出风尘,我却自甘堕落好多年,我也不是好人,不配与他说话的。”
他们正说着话呢,沐雩大睡了一场,到这近午时分总算是醒了,一起来,发现枕边空空,他唯恐自己昨晚找到顾雪洲是一场梦,急急出去找,就看到顾雪洲和一个背对着他的小娘子亲亲热热地在廊下说话,瞧着相谈甚欢,他的眉眼都透露着温柔关怀。那小娘子还害羞地捂脸了
真是的,一刻不看紧,就出去勾三搭四。沐雩咬牙切齿地上前去,“安之”
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站到两人中间将人隔来。
碧奴看到沐雩便眼前一亮,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接着他立即反应了过来,揶揄地望了顾雪洲一眼,含蓄的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一定会来救你的那个情弟弟了罢。”
沐雩一听,原本火冒三丈的怒气瞬时被熄灭了,如饮蜜糖般,但也不能太张扬,他强忍着,只微微挑了下眉,有些傲慢地点了点头。
顾雪洲的脸唰的红了,“没有,没有,你别乱说。这是沐雩,浴乎沂之沐,风乎舞雩之雩,是我是我收养的干弟弟。去年考上了举人,进了国子监读书。”
碧奴这辈子什么龌龊没见过,哪有不懂的,也没有大惊小怪,只道“啧,你真是胆小如鼠。”
顾雪洲更不好意思了,仿佛自己是个负心汉,不敢抬头看沐雩。
一番叙旧。
顾雪洲还是把碧奴引荐给顾师傅了,碧奴见到崇拜的英雄好汉救命恩人万分激动,顾师傅却只对他有个依稀的印象了。
安顿下来之后,碧奴有空问顾雪洲“你后来是怎样脱身的是顾先生上京后求到楼大人了居然能从蒋千岁手里这样轻松地逃出来,我想想还觉得有如在梦中,随时都可能被逮回去般。”
顾雪洲笑笑,可他也不能说那都是因为蒋熹年就是他亲哥,他眼神闪烁了下“蒋熹年就有那么可怕他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没那么坏吧。我觉得我在江南听到的关于他的事说不定都只是夸大其词以讹传讹他说不定也没那么坏吧毕竟他独宠于陛下,这史书上这样的人便要被称佞臣,除非其丑无比。”
碧奴疑惑地打量着他“你见到蒋熹年了怎么会这样觉得。我与他仇怨倒没有,但你说蒋熹年是好人那全天下怕是没有恶人了。”
关外。
狄夷王庭。
达山的头发已经长了出来,和他的族人棕褐色的头发不同,他的头发是深墨色的,这点同他那是梁人的母亲如出一辙,幼时没少因为这被人欺侮。
剃了多年光头,这再蓄起来的头发特别浓密,微微打着卷,两年下来,也快到肩了。
他刚赤着膀子练了一套枪,上身都是汗珠,美丽的侍女恭敬地捧着南国的丝绸帕子上前侍奉,含情脉脉地仰头凝望着他。
达山看也没看到。
“可汗,不知今天那梁国皇帝会不会回信来。”一名侧侍一旁的武者着急地说,“不如我们派人去打听打听”
“他们会同意的。我在中原待了那么久,我了解中原人。他们是食草的民族。”达山说。
“要不是因为那个王行云我们早就得到南方富饶丰美的土地了。”
达山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眯了眯眼睛。
部下憋屈地说“您明明、明明是第一勇士,为何要向梁人低头倒不如”
达山笑着摇了摇头,他如今还俗还蓄发,已经没有和尚的模样了,但眼角眉梢还是浸润着一股悲悯之情,他低声自言自语说“如若还要打仗,我遁出空门有何意思”
他看着太阳慢慢沉落在绵延不绝的山丘背后。
像是金乌被绿色的网捕住。
大梁的新皇帝听说是个善良关爱百姓的人,他肯定会考虑,他会去中原一趟,到时他那只倔强的小鸟也应该会飞回他的身边吧。
不知是不是起了疑心之后,顾师傅怎么看顾雪洲怎么可疑,以前是他从未往那方面想。
而今想起来,安之和子谦都问过他几个古怪的问题。
他们日日睡在一起。
安之有时候走路会有点怪怪的。
还大清早避开所有人洗被褥
顾师傅想到一种相当荒谬的可能,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万一是真的有朝一日到那九泉之下,他可没脸去见师兄和嫂子。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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