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夫妻间所谓的花前月下,就是两口子穿着衣服泡在潭水里,睡午觉。
公子澈的头轻轻靠在苏软的肩膀上,从她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见那男人挺直的鼻梁和长而微弯的睫毛,呼吸声轻浅而平稳,睡得很飘逸的样子,一只手却仍旧揽着苏软的腰,让她只能乖乖当个抱枕。
不会是昨天晚上睡眠不足,所以现在来补觉了吧?
……非得在这睡么?
听说,龙族的人一旦睡起来,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会醒的。拧了眉毛向周遭望望,见荒山野岭,四处无人,坏心眼顿起,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住了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向一边拉。
这是狐狸想要叫醒她时常用的招数,但对于这个睡神,却似乎没什么作用,于是又捏住他的鼻子,许久,仍然睡得香甜。
……太好玩了。
但很快又觉得有点麻爪,真的要睡两更天,也就是四个小时才能醒么?且不说这里危机四伏,不定啥时候就会蹦出些啥来,即便是平安无事,总这样在水里泡着也不是办法啊。
带他回龙府?想想那一程水远山高,加上这位龙子殿下的块头以及自己的小身板,还不如谋求世界和平更容易些。
“公子澈,公子澈?”试探性地晃了晃他,见没有反应,便又伸手想去扒开他的眼睛。
“够了……”带着苦笑的轻叹,一只手从水中抬起来,握住了苏软的手,“我们只有在陆地上,在三更之后,才会陷入沉睡,刚才不过是养养神,你又何苦百般□□?”
苏软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松了口气:“还是回龙府去睡吧,再泡,就要变成胖大海了。”
“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睡着。”上岸的时候,公子澈忽然说。
“是么?”苏软怔了怔。
“你看见了我睡着的样子,就不能若无其事。”漂亮的眼眸异常深沉。
“……哈?”苏软的小脸抽了抽,这人莫不是想让她负责?
“所以,如果你的狐狸被人拐走了,你就留在龙府,做我的正室夫人吧。”凝重的脸庞凑近她,又蓦地阳光灿烂。
……真没溜。
“你已经有那么多夫人了,就不要再狗揽……不要再浪费社会资源了,”苏软说,“而且,狐狸肯定会回来的。”
“肯定?”公子澈挑挑眉毛。
“当然。”苏软奇怪地看他一眼,低头,却又为自己水鬼似的造型困扰起来,拎着湿漉漉的裙摆,轻轻叹了口气。
“愁什么,”公子澈笑道,“转眼就到家了,换成干的便是。”
“转眼?怎么……”
话未说完,便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公子澈带离凡尘,衣襟猎猎地直上九霄。
一路看山,看碧波粼粼的大海,看繁华的鲲州城,直到看见龙府大宅气势磅礴的楼台庭园,龙大官人才按下云头。
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们。
天绯拎着串葡萄,好整以暇地坐在龙府后园一座高楼的栏杆上,楼下,是一群持械戒备的家丁和三十几个跑出来看热闹的龙夫人,白鹳阿九则飞在半空,有些气急败坏地围着那座楼绕圈,看见公子澈和苏软飘然落地,连忙扑闪着翅膀过来。
“公子……他……咦?你们怎么这个样子?”有点困惑地望着两个水淋淋的人。
“你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公子澈也在皱着眉看它。
苏软这才发现那只鸟什么地方有些别扭,仔细端详,头上居然不见了那根长长的白色翎羽。
……这是谁替天行道了?
“公子,那个狂徒擅闯龙府,属下去阻拦时,竟然被他……被他……”
拔毛之恨,不共戴天,阿九转头望着楼上白衣临风的妖魅男子,眼睛都红了。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慢。”凉凉的语声,雪白身影悄然飞落,无视那只气急败坏的鸟,只看着两个人,蹙了蹙眉,“难道,半路上还洗了个澡不成?”
“你……回来了?”苏软呐呐地问,四个字出口,才发现这是句废话,但心中的百感交集,却也只有这句废话最能概括。
“……过来。”天绯向她招了招手。
苏软踌躇片刻,走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片刻的踌躇。
“天紫送回去了?”
“嗯。”
“她还好么?”
“嗯。”
“那……你还好么?”
“……嗯。”
问得简单,答得更简单,苏软穿过人群,径直向楼下伫立的白衣男子走过去。午时阳光正好,明晃晃洒满整座庭园,天绯的身影在那样强烈的光线里看起来有些朦胧不清,不知为什么,越是走近他,苏软的心就越能觉出些空洞甚至……惶惑,仿佛那里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但她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他的眼神越发专注起来。
她想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了,抑或,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是他,但怎么就有点不像他了呢?
天绯的神情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凉薄幽深,似乎注意到女孩子探寻而困惑的目光,忽然淡淡开口:“我只离开片刻而已,你看那么仔细做什么?”
“你……真的还好么?”苏软已经走到近前,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应该好?”他反问,有丝奇异的微笑自眼底深处隐约浮现,阴柔,冰冷,又带了些莫名的疯狂,如血海中盛开的妖冶昙花。
天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微笑。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苏软忽然问,像是怕惊破了什么似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天绯怔了怔,微笑着看她。
“第一次见到你,我给你吃了什么东西?”苏软的眼神渐渐有些冰凉。
“……”天绯仍是微笑。
“你……到底是谁?”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额上的绯红印记。
天绯捉住她的手:“我是天绯啊……”
……
当苏软向对面楼下走过去的时候,公子澈清澄的眼中渐渐笼了些阴翳之色,看着那个温柔的背影越来越远,心好像忽然漏跳了一拍,莫名地竟想将她拦住,但是,却又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直到,听见她轻柔而困惑地问出那句:你到底是谁?
如雪的白光自“天绯”周身陡然迸射而出,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黯淡了太阳的亮度,苏软纤弱的身形转眼就被映照得淡若虚空,庭院中的人们受不了那强烈的光线,纷纷掩目转头,公子澈却铁青了脸庞,如同狂风般疾掠而至。
晚了。
白光乍敛,天绯的身影凭空消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苏软却仍在原地痴痴地站着,背影单薄而寂寥。
“……软儿?”公子澈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这一次,他没有叫她小三十六。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倒下去,无声地,软软地,倒在被阳光晒得温热了的青石地面上。
天绯回到鲲州的时候,手上还拎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从冲出太子妃的寝宫,到将这位甜梦犹酣的国之储君从他的龙纹长榻上拖起来,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找……”,明辉太子睡眼惺忪地便要骂人,待看清楚面前那张无比俊美无比妖孽又无比印象深刻的脸庞,尚未出口的一个“死”字,硬生生地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壮士,这次又所为何来?”怔怔望着他,很认真地问。
常年运交华盖,狗见狗咬,雷见雷劈,喝口凉水都塞牙的人,遇事往往会比一般人更沉稳,更淡定,甚至更具幽默感,因为当恐惧成为一种习惯,也就没有什么可恐惧的了。
可惜天绯看不到他身上的这些优良品质,劈胸一把揪住,径直拖出了门外。
玉宇琼楼之间,戈矛,坚盾,甲胄,负痛翻滚的军士,狼藉一地,天紫虚弱地站在远处的白玉石阶上,无言看着那个狂暴的男子提着自己的丈夫飞向天空,却并没有企图追赶。
她是云姗,宰相的女儿,王朝仪态万方而又弱不禁风的太子妃殿下,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做。
“最好祈祷你的人出师不利,否则,我会让你一生求而不得。”淡淡的语声从半天空传来,清晰刺入耳鼓。
天紫的眼中无怒无伤,许久,却又黯然一笑。
求而不得?
天绯,你真的知道,我所求为何么……
……
到达龙府大宅已是午后,银色长靴落地无声,手中拖着那团尊贵而狼狈的明黄,向苏软的住处疾步而去。
明辉太子痛苦的呜咽让人心悸,天绯却恍若未闻,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尖利的指甲已经嵌进那人的血肉,只是面沉似水地向前走着,一路上,心中浮云扰月般挥之不散的,始终是某个小丫头委屈又倔强的眼神,或者温柔而轻浅的笑颜。
指尖似乎在颤抖……而那双手原本永远是坚如磐石的,越靠近那开满玉兰花的院落,异样的感觉便越如毒蛇般钻心附骨,蓦地加快脚步,血红了眼睛冲过去,就连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刀枪箭棍,也好像全未看在眼里。
“拿下!”变了调的嘶喊,却是阿九。
乱刃齐下,森森寒芒如网般纠结交错,然而,谁又能伤得了一个无血无肉的魂魄呢?
长袖暴起,风卷落叶般将所有挡在眼前碍手碍脚的人扫得疾飞出去,深邃的黑眸由冰冷到厌烦再到杀意陡生,脚步却没有半分停顿。
“退下。”略显暗哑的两个字,化解了一场注定会演变成屠杀的战斗,公子澈从苏软房中缓缓走出来,站在玉兰树下一片斑驳的阴影里,静静看着天绯。
树影太深,遮住了那张脸上的表情
“……不是他。”许久,公子澈说,“杀死三十六夫人的那个,不是他。”
明辉太子的身躯摔落地面。
“你刚才,说什么?”天绯望着玉兰花下的那个人,一字字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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