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能算是一个亲吻吗澄无法肯定地做出判断。
她所能确认的事只有, 她不愿去打开的盒子, 终于还是打开了。
因此, 尽管她深知有些话会伤害少年青涩的心,但现在大约就是她试图回避的, 不得不说的时刻了。
“平和岛,我”
“老师。”
她的话被对方打断了。
“我知道这是个过分的要求”平和岛静雄对她说, “但是, 请你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平和岛静雄不是个能对别人的感受视而不见的人。
只要他的内心依然如此柔软,他就根本无法成为冷酷又强大的怪物,他的躯壳和灵魂持续磨合的过程往往给他带来深刻的痛苦,即使这是折原临也一直竭力去否认的事实。
静雄已经从对方的态度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他注视着澄的眼中有痛楚一闪而过。
而纵然如此,他此刻仍然思考着
如果没有给她带来困扰就好了。
澄也发现了这一点, 于是忽然之间,那些话变得很难再对他说出口。
这或许该归咎于这是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归咎于这偏偏是个未完成的吻。
你可以拒绝挟着雪片而来的山岚, 但你要怎么对仿佛春日叹息声般轻轻滑过的微风说不呢。
你甚至难以确定它什么时候来过, 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样的思虑让澄错过了最佳时机。
“所以,老师,至少现在”
在那个时候,静雄轻声请求道。
“至少现在, 先什么都不要说。”
事情好像恢复了正轨, 但无论是与之相关的哪一方都清楚地明白, 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并且这发酵仍在持续着, 因为听不见声音,而愈发让人不安。
从那天以后,澄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临也,等到再遇见他,是在一个稍微有些出人意料的场合。
当时的澄在图书馆,正心不在焉地想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就在她将要碰到书脊前,书却恰好从书架的另一侧被取走。
医务室那边正值设备检修,于是她便趁空来了图书馆,这时是上课时间,除了入口处的管理员,这里几乎没有人。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了临也同样流露出意外情绪的眼睛。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
“日安,老师。”
在这短暂的片刻中,有无数想法从他心中掠过,但最后临也把一切沉没入激流中,至少说出的话仍是平静的。
“折原”
“你要借这本书吗”临也看了一眼封面,“我本来就不打算外借,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就等我一会吧。”
澄没有提出异议,于是他们一起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坐下来。
临也低下头,似乎没有再交谈的意愿,在这唯有两人独处的阅览室中,安静变得异常沉重。
所以,澄也很快意识到了,面前的少年正在冷落自己。
既然如此,最近都没有见面,大概的确是被刻意回避了吧。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尽管她稍稍为此感到迷惑,澄依然没有因此质问对方,而是接纳了对方看起来好像显得有点阴晴不定的冷淡对待。
就像她一直以来习惯的那样。
“你可以问我为什么在上课时间出现在这里,老师。”
临也突兀地打破了平静。
“或者,问我为什么非要在现在阅读这本书要是你的沉默是因为我的态度而生气的话,也不要紧。”
然而,很遗憾地,无论哪种都不是。
“虽然并不是现在才发觉不过,老师,你真是个很狡猾的人。”
临也一边把书推到一旁,一边说道。
“比如说现在,不管你的被动看起来有多像示弱。”
他甚至笑了笑。
“事实截然相反,我想你习惯作为被动的一方,是因为认为自己能够应对任何局面吧这是一个曾经让我很惊讶的发现,你的自我认知似乎远比一般人要稳固,老师你从未怀疑自身的强大。”
临也顿了一下。
“是这样吗,老师其他人在你眼里和稚弱的儿童没有差别,所以你尽可以去包容他们,反正不过是小小的任性而已。”
“折原。”澄的语气轻柔得几乎听不出来是在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觉得我是比别人优越的人”
是么
临也想起了那个,他过去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你为什么如此孤独呢
他忽然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老师上次跟我提过吧,关于结婚的事。”
他说起这件事好像只是突发奇想,然后就再没有发言。
但是澄已经明白了他目光里的含义。
她倏尔变得有点慌张。
折原临也沉默地,注视着她。
“抱歉,折原。”
“我明白的,老师,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他说,“你想在一切发生之前,就用这样的借口把盒子永远封住。”
“然后,这件事充其量就只是来不及绽放的花朵,很快就会在下一场雨季凋零,很快我也会忘记你抑或至多只想得起一个背影。”
“这么一来,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你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
临也说。
“老师,我是活在此刻的啊。”
“我明明就快要等到,能够不再叫你老师的一天。”
他站了起来,把书推到澄面前。
“对不起,我看了你的收件箱和通讯录,所以知道了你所说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但就算不这么做,我大约早晚也会发现你的谎言吧。”
“这不是因为你不擅长说谎,这完全只是因为我”
他骤然收住了。
但答案已经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心中。
因为我爱着你。
他没有说。
他想,或许说出来比较好,毕竟他一面想要她动摇,一面还想要她痛苦。
但他最终没有说。
折原临也在这时忽然发现,他已经无法把这样的感情当做可供利用的道具,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是观察者与观察对象,或是掠食者和猎物
啊啊,是的,因为我爱着你,所以我变得能够看透你的谎言。
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各自身陷囹圄,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普通人类而已。
折原临也很快就离开了。
而澄一个人在原地待了很长时间。她没有去看本来打算借的那本书,仿佛只是单纯地坐在那里。
在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她才猛然发觉已经下课了,于是澄起身向外走去。
大概是她始终有点出神的关系,下楼梯的时候,澄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在身体失去平衡,快要往前倒去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臂。
那人似乎紧张得过了头,一时间没有控制好力道,澄一下被拽得撞在对方胸口,不过多亏这一下不轻不重的撞击,她一下子被震回了现实世界,然后才缓缓地理解了现在的情况。
不过被抓得这么紧,澄实在没法感到后怕了,她正想向对方道谢,抬起头看到的却是熟悉的面孔。
“啊,平和岛”
“没事吧,老师”
“没关系,完全没有受伤。”
澄对他笑了一下。
“是我走路太不专心了。”
静雄松了口气,才想起来放开对方,他慢半拍地意识到情急之下自己的力道应该不轻,反而不小心把澄弄伤了也说不定正当他伸出手试图去碰触澄藏在衣袖下面的手臂时,澄不经意地向下走了一级。
微妙地离开了他能碰到的范围。
“是打算回去了吗,平和岛”
可能是回头看他的澄不论是神情还是态度,都很平常,静雄几乎要忘掉了刚刚觉察到的一点异样。
“嗯。”
“那就一起走吧。”
说完之后,澄先往下走去,静雄微微顿了顿,才跟上她的背影。
他们的相处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事情好像就那样被轻轻揭过了。
静雄也不知道该不该应该感到高兴。
他望着澄的侧脸,稍稍走神了一会,所以在澄和他说话时,反应慢了半拍。
他隐约听见是和“弟弟”有联系的话题。
“幽吗”
“嗯,他是平和岛的弟弟吧,好像偶尔会见到他来学校等你。”澄说,“能看出来你们的感情很好呢。”
“唔,算是吧。”静雄想了想,“总之,幽如果被人找了茬,我大概会很生气”
澄露出浅浅的笑意。
“平和岛,你是个好哥哥。”
不如说,是个麻烦的哥哥吧。
静雄不禁想到。
虽然迄今为止也这样生活了过来,但他对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是有深刻的自觉的,所以他对家人一直都怀有愧疚和感激之情至于家人以外的人,不畏惧他的就相当寥寥了。
而澄则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个人。
似乎任何事物在她眼中都会变得更美好,而任何人都会变得温和无害即使是平和岛静雄,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普通又正直单纯的男子高中生而已。
所以她按照自己的步调和静雄相处着,她并不觉得他格外可怕或者强悍,她没有吝惜过自己的关心和爱护。
明明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他在对澄产生强烈的保护欲的同时,她却走到了自己身边,自然地将自己定位为“保护者”,平和岛静雄因此产生了非常奇异的感觉
无论这体会有多么复杂和奇妙,最后它们转化为静雄能够理解的情绪那便是心动了。
他开始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比如此刻。
澄的目光被什么所吸引的时候,静雄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那是一家蛋糕店的新招牌,澄大约是在看招牌上的春季限定新品。
静雄回忆起了这家店,他们在去年的冬天在这里分享了同一份芝士蛋糕,但还没等他出声,澄已经收回了目光,没有犹豫地向前走去。
快要走到某个岔路口的时候,澄放慢了脚步,然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
静雄问道。
“好像一直以来,我们都会一起走到更远的路口才道别。”她说,“但是,实际上在这里分开,距离平和岛的家才更近吧。”
澄抬起脸,表情很沉静。
“是没有注意到的我不好,从今天起,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静雄仿佛听见了什么裂开的声音。
是面前这自以为不曾改变的图景在逐渐破碎,还是两人所立的地面缓慢龟裂成无法相接的两块呢
“平和岛,我很快就要走了。”
她继续说着。
“所以,你明白吗”
她的语气很温柔,像在对爱哭的孩子低声细语。
“有些事情,不要轻率地让它发展下去比较好”
“老师。”
平和岛静雄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他的眼神很干净,因此澄能清晰地看见他心底的悲伤和迷惘。
“我只是不明白这真的是错误的事情么”
他轻声问道。
“老师,我不能喜欢你吗”
澄愣住了。
平和岛静雄没有逼迫她立即给出答案。
甚至,他接受了澄在这里告别的要求,连在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忘记道别。
澄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几乎是失魂落魄的,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停在身边的塞尔提。
塞尔提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澄身子微微一震,才脱离了自己的世界。
“塞尔提”
嗯,是我。
塞尔提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
澄努力地想笑一笑,好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
“略微有一点烦恼吧。”
是学生调皮了吗还是上司欺负你了
塞尔提阴森森地打出下一行字。
我可以帮你揍他们。
“不,没有,请不要担心。”澄终于笑了出来,“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啊,对了。
塞尔提取出一个未拆封的盒子。
我去购买了刚刚发售的光盘,是最近的一期。
“啊,好像发售日的确是今天。”
还好今天遇见你了。
塞尔提说。
你今天看起来不太让人放心那么,澄,先送你回家吧。
澄准备了晚餐,在取出两套餐具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塞尔提不需要进食这回事。
最后她只得一个人用了餐,看到塞尔提只能坐在一旁,不禁感到了失落。
“明明特意邀请了你,却不能好好地招待”
澄。
不过,盯着她看了很久的塞尔提对她说。
你真是个好女人啊。
“哎”
会做饭又漂亮温柔,如果我是男性duhan,说不定会向你求婚。
“塞尔提”
澄笑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地问道。
“说起来我的确有点好奇,无头骑士们的择偶标准原来也和普通人差不多吗会考虑容貌吗镰刀越大会越受欢迎吗”
呃关于这个
塞尔提迅速思考着。
事实上别说其他无头骑士,丢了记忆的她就连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实在是无法有关duhan相亲市场的有关知识但是对方的眼神那么认真总觉得轻易回答“不知道”很有负罪感。
于是她以自己为判断标准回答道。
嗯,大致上是这样吧顺便一说,就算没有镰刀,像澄这样的也会很受欢迎哦
“是吗”
是真的。
塞尔提心虚地转移了话题。
对了,要不要干脆一起看新的dvd
澄欣然应允了。
“好啊。”
这期的故事都是比较可怕的类型,一开始还能保持端坐的塞尔提不知不觉就向澄的方向挪过去,在画面上忽然蹦出鬼怪的时候,塞尔提顿时被吓得抱住了澄的胳膊。
这是不是太不好意思了。
等回过神来,塞尔提害羞地慢慢松开了手,却被澄搂住了肩膀。
“没关系哦。”
她好像完全不觉得无头骑士被怪谈故事吓到有什么不对。
“靠在我身边可能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这女孩是怎么回事啊
如果塞尔提的词汇库足够丰富,她可能会想起“男友力”这个词。
但神奇地,靠在她身边,确实是令人安心的。
她们依偎在一起,看完了剩下的部分。
塞尔提看了看时间,被扔在家里的新罗也差不多要忍耐到极限了,于是她站了起来,打算告别。
很短暂地,澄的脸上,有不舍的神色一闪而过。
但她掩饰得太快,塞尔提简直要怀疑刚才看到的是错觉。
“啊,差点忘了说塞尔提,之前你借给我的dvd,我也差不多看完了。”
哎
塞尔提吃了一惊。
这么快吗
“不能不尽量快嘛”她说,“还没告诉你,塞尔提,我打算搬走了。”
去哪里
这是塞尔提的第一反应,她很快又接着问道。
为什么
“去哪里啊,我也还没有想好。”
她的笑里带着淡得快要看不见的忧郁。
“至于为什么,我要怎么解释呢”澄说,“即使我想要一直留在一个地方,往往也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常常主动选择到别的地方去”
她轻轻地说。
“我想要是一直在旅行的话,就会比较习惯离别吧。”
然后她不再说这件事。
“今天就先再见了,塞尔提。”
塞尔提忽然在澄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与自己相似的东西。
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寂寥感。
塞尔提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飞快地给新罗发送了短信。
新罗,今天我在朋友家住。
不管那边是怎样天崩地裂的反应,塞尔提切换了界面,然后才询问道。
澄,今天可以在你家借宿吗
“啊”
澄惊讶了几秒,才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
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塞尔提对她说。
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走或者是你想要有另一个人倾听的任何事情。
我在这里。
我该从哪里说呢对了,我的旅行。
忽略一些具体的细节,塞尔提,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是一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这样的存在,是不是应该被叫做旅行者呢
所以,我是一个旅行者。
我啊,去过很多地方,又不得不从那些地方离开不舍吗是的,所以后来我尽量用不会留下遗憾的方式来生活,这么一来,再想起那些地方的时候,我也可以没有阴霾地,露出微笑了。
因为大部分都是美好的记忆。
所以,我真心喜爱我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和那里的人。
就像我喜欢池袋塞尔提,我也很喜欢你。
我大概是比我想象中更害怕寂寞本来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停留得更久一点。
但是现在不能再任性了。
当我得到了来自他人的爱意。
我不明白。
塞尔提说。
“爱情是不同的。”
澄叹息道。
“爱情啊,可能是世间混乱无序的存在了。”
“它的诞生和延续都不需要什么条件或者说,需要某种无从探寻的,极其苛刻的条件,这两者在分别步入极端后,反而变得相似起来了总而言之,它就那样自顾自地燃烧着,美丽又令人敬畏。”
“可是,付出爱情的人,要获得幸福却是异常困难的。”
“这需要他们得到特定对象的,近乎等量的爱。”
澄看向塞尔提。
“当这份爱情注定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种折磨,所以我应该在事情走到这一步之前,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说。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而今天我发现,我大概做了很糟糕的事情。”
“我试图假装那里什么都没有,那和否定他们的爱本身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这是需要被修正的,错误的事吗”
“但爱又怎么可能是错误呢”
澄闭上了眼睛。
“所以我想,如果这里面真的存在什么错误,那大约就是我自己吧”
不是这样的。
在这时,塞尔提拥抱了澄。
我不会因为我们要分别,就后悔曾经遇见过你就像花就算凋谢了,也不会后悔曾经开过。
澄,你绝不可能是错误的那个人。
“塞尔提”
澄把自己的脸埋在无头骑士的肩头。
“谢谢你”
她意识到了,她是无法阻止花的开放的。
那就让它开放吧。
并不是每一朵花都是为了结实而开放的。
即使就这样,开错了时节,澄也无法自作主张地去替它惋惜吧。
即使是她没有资格去否定
那些花朵由生长到凋零,是一场绮丽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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