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暴君与帝师 2.(四更)

    “摄政王到——!”

    随着老太监一声尖利的嗓音, 昭阳殿数十级汉白玉阶积落的雪花纷纷飞卷,宫道两侧的宫女太监们俱都渐次跪伏下去。

    宫道尽头,漆木马车的轮廓被越发大的风雪淹没, 只有一把刺着红梅的伞破开雪花而来。

    伞下,则是一道修长劲拔的身影。

    滚绣着银龙与祥云的衣角翻卷着,从大氅边缘滑落,扫过一层层玉阶。簇拥在肩头颈边的雪白狐毛沾了细雪, 幽幽凉凉的浮动着, 沁着冬日彻骨的寒。

    大氅随着沉稳而从容的步履微微翻动, 若隐若现地露出那只按着腰间剑柄的手。那手指苍白劲秀,宛如玉石雕成, 冰封雪凝,于一盏盏错身而过的宫灯飘摇的灯火的照映下,闪动着漂亮的光泽。

    “摄政王,陛下、陛下……”

    昭阳殿门口的小太监跪在台阶上, 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浑身直哆嗦。

    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想要解释什么,但面对楚云声那张冰冷俊美的脸, 却跟喉咙卡了盐块一样, 咸涩得吐不出字来。

    隔着一扇殿门, 楚云声便已能听见里头传来的靡靡之音, 甚至这紧闭的门扉, 都不能完全隔绝里头浓重刺鼻的檀香味。

    想也不想, 楚云声抬起一脚,便直接踹开了昭阳殿的殿门。

    砰一声巨响。

    就像一道惊雷一样劈在了昭阳殿内,里头所有的动静顿时一消,静得落针可闻。

    楚云声背后的太监宫女们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动都不敢动。

    没理会旁人的反应,楚云声按着剑,径直朝殿内走去。

    昭阳殿是皇帝的寝殿,但此刻却布置得完全没有一国之君寝殿的模样。

    房梁上垂下红纱条条,在门外汹涌而入的风雪中肆虐飞舞。冰冷的气息侵入,将殿内的檀香驱散了许多。

    楚云声路过袅袅腾雾的香炉,从红纱之间穿过,又绕了一扇美人图的屏风,才终于看到了殿内完全的场景。

    几个戴着面具的伶人身着轻纱正无措地站在一面巨大的红鼓上,见到楚云声立刻哆嗦着跪倒。红鼓外一圈,围着操着各种器乐的貌美少男少女,此刻惊颤着连琵琶都抱不稳了。

    而在红鼓与伶人之后,殿内的龙椅之上,还未及弱冠的陆凤楼一身玄色龙袍,扬着那张楚云声熟悉无比的明艳殊丽的脸,慵懒地斜靠着,手里正抓着酒壶,在往口中倒酒。

    听见屏风处的动静,他不惊也不扰,慢悠悠咽下了那口酒,狭长潮红的眼尾向外一挑,幽黑明亮的光从细密的睫羽下渗出,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讥嘲色彩,扫在了楚云声身上。

    眼尾的红随着酒气蒸腾,在他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显得格外妖异刺眼。

    楚云声皱了皱眉,便听陆凤楼含笑道:“这么晚,老师怎么来了?”

    楚云声嗓音冷淡:“问德。”

    “王爷,奴婢在!”

    屏风后的老太监踩着轻而快的步子忙过来。

    楚云声缓步走向陆凤楼,冷声道:“香炉扑了,这里的东西都撤了……开窗,透透风。”

    “是,王爷。”

    老太监看都不敢抬头看陆凤楼一眼,带着一帮宫人赶紧照着吩咐收拾殿内。

    殿内跪了一地的伶人娼妓全被拖了出去,红纱红鼓一股脑撤了,殿门和四面的窗户全部打开,呼呼烈烈的深冬寒风卷着雪花灌了进来,冻得所有人都打着颤。

    陆凤楼潮红的脸色顷刻便被冻得发白了。

    他唇角的笑意慢慢敛了,一双墨黑的眼注视着走到他面前来的男人,语调却仍带着一丝懒散的笑:“老师这是做什么?门开了窗开了,朕的乐子也都被赶走了——”

    “今夜朕冷了,若是连个暖床人都寻不到,那老师可愿意为朕来暖暖?”

    尾音勾着笑,带极了讥嘲戏谑。

    寒意侵袭。

    楚云声体内的火热被这覆冰溅雪地一冷,倒是安分了不少。但身体不热了,他这心头的怒火却是越来越炽。

    他凝视着陆凤楼这副风流浪荡的模样,平静道:“何须今夜,现下可好?”

    说着,楚云声便也不管陆凤楼反应,径自抬起手,拉开了大氅的带子。

    雪白的狐毛簌簌扑下轻雪,坠在地上。

    楚云声的手指扣在嵌了玉石的腰带上,走上龙椅前的台阶,高挑俊秀的身姿在风雪中拉成一道极美的剪影。

    陆凤楼半阖的眼霍然抬了起来。

    玉带啪地落地,竹青的衣袍领子散开,露出一线骨感秀致的肩颈。

    陆凤楼被酒液泡得殷红的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风卷着大片的雪撞在木窗上,砰砰的响声一声一声传来,陆凤楼猛地起身,错过楚云声,朝殿外走去。

    楚云声脱下外衫的动作停住了,他冷淡地向后瞥去:“陛下就这么走了?”

    陆凤楼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冷沉沉地看向楚云声,没有说话。

    楚云声淡淡道:“穿好衣裳,去门外跪着。”

    陆凤楼怔了片刻,旋即竟慢慢笑了出来:“是,老师。”

    他转身往内殿去拿了件大氅裹上,出来时便看到楚云声已经衣冠整齐地站在了昭阳殿门口,冷漠而平静地望着他。

    而昭阳殿内外,竟然一个宫人都没有了。

    陆凤楼有些诧异。

    平日里这人最喜欢让他在众人面前难堪,踩他的颜面,今日这样罚他,竟然会遣散宫人,实在是匪夷所思。

    即便心有怀疑好奇,陆凤楼面上也未显出半分。

    他便像个真正被养废的没骨头的软脚皇帝一样,走到昭阳殿外覆雪的台阶上,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

    楚云声一扇一扇将昭阳殿的窗户关上,然后便走到门外陆凤楼身旁站着,没有撑伞。

    他留意着陆凤楼的表情,见他肩上的雪都盖了一层了,嘴唇泛起了一层白霜,才低声道:“陆凤楼,你怕我什么?”

    陆凤楼显然没想到楚云声竟然会突然直呼他的名字,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落了雪的眼睫颤了下,眼角微微挑起,状似玩笑一样扫了眼楚云声腰间悬挂的佩剑:“朕怕老师腰间这柄奉天剑。”

    “上斩昏君,下斩佞臣——谁能不怕呢?”

    奉天剑。

    这是先帝临终时赐给楚云声的佩剑,后来楚云声权势煊赫,便借着先帝赐剑的名头,佩剑入宫,从不解剑。

    楚云声并不意外陆凤楼这个回答。

    在走向昭阳殿这段短短的宫道上,楚云声便思考过如何破局。

    陆凤楼如今已年近弱冠,心防已成,绝非三言两语便能轻易摧毁。帝王多疑善妒,更遑论是陆凤楼面对本就不值得信任的他。若按平时路走,楚云声只怕到死都不可能有让陆凤楼信他一次的机会。

    只是寻常法子行不通,那便只能剑走偏锋,不破不立了。

    一旦定了这样的心思,楚云声便摆正了自己的态度。

    他站在雪地里久了,身子已有些发冷。

    看了眼微微颤抖的陆凤楼,楚云声解下大氅,甩在了他身上。

    陆凤楼肩背一热,抬眼,便见楚云声锵的一声,将那柄奉天剑抽了出来。

    寒光一闪,破开片雪,锋锐无比的剑锋稳稳地压在了陆凤楼的颈边。

    陆凤楼双眼微眯,动也未动,口鼻间呼出浅浅的白汽。

    “改朝换代,是很难,也简单的事。”

    楚云声望进陆凤楼的眼睛里,“今日,我是摄政王,你是幼帝,所以我能佩剑入宫,无人敢阻。”

    陆凤楼垂眼看着雪亮的剑锋上映出的自己的侧脸,慢慢笑了笑。

    比雪更冷的剑锋擦着陆凤楼的脸颊滑过,在他下颔边轻轻拍了拍,楚云声的声音在风雪中没有任何情绪:“若陛下真有本事,便让我有朝一日,能心甘情愿解下这把佩剑,物归原主。”

    长剑还鞘。

    楚云声道:“起来吧,该就寝了。”

    陆凤楼站起来,跪得不算久,但膝盖和双腿还是有点酸疼发麻。他到底还是在楚云声面前撑着一口气,没有露出痕迹,平平稳稳走进了昭阳殿内。

    楚云声将撤到外头的宫人们叫了回来,一众宫人忙给小皇帝准备洗漱,清理寝殿。

    楚云声看着一桶一桶热水送进来,足够陆凤楼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才起身道:“陛下好生歇息吧,今日晚了,宫门落了钥,臣便宿在偏殿了。明日上朝赶早,莫要赖床。”

    他偏头睨了陆凤楼一眼:“臣来叫您。”

    陆凤楼慢慢喝下姜汤,笑了下:“遵老师教导。”

    看惯了真心实意的甜蜜笑容,便瞧着这虚与委蛇的皮笑肉不笑越发刺眼难受。楚云声心头沉了沉,不再多停留,转身离开了昭阳殿。

    楚云声一走,陆凤楼的面容便立刻恢复成了面无表情。

    “滚!”

    “是、是,陛下!”

    宫人们似乎习惯了陆凤楼这样的喜怒无常,全都飞快地退出了昭阳殿内。

    陆凤楼走进浴桶里,目光阴沉地盯着水面许久,才慢慢闭上眼,靠在了浴桶边缘。

    百步开外的偏殿内。

    煌煌的灯火一盏一盏灭下,只留了一豆火苗,摇曳着照亮书案。

    楚云声思索着眼下的时局,铺纸研墨,写下了一封密信。

    密信写完,他才终于躺到床榻上,解开腰带,开始着手解决初到这个世界,便照例困扰着他的毒素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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