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的木栓咣当撞合。
一扇雕花的朱色格窗被推开一道细窄的缝隙, 浓云压着的潮凉雨气徐徐吹进来, 驱散了满室炽热的情香。
夜色隔着灯影渗入, 在桌椅上裁出模糊的痕迹。
玄色的袍角掠过时,猝不及防被一只修长细白的手攥住。
座椅发出刺耳的挪动声,楚云声将窗户支好,回头顺着那只手看向陆凤楼。
陆凤楼倚在桌椅边, 仰头望着他, 目光迷离:“老师……”
幽昧的香气萦绕鼻息。
楚云声握住陆凤楼伸来的那只手,看着满脸潮色的青年, 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锦缎包,平静道:“臣带了金针,陛下只需忍耐片刻, 等施针完毕,药力缓解——”
啪地一下, 一只扬起的手打掉了楚云声的针包。
陆凤楼急促喘息着,死死盯着楚云声, 蒙了层水光的桃花眼灼灼逼人:“老师……朕不想听这个。”
昏昧的烛光晕染在两人之间。
楚云声冷漠俊美的面容被镀上了一层错觉般的温柔,他靠近了些, 眼瞳里沉凝清明的霜雪裂开了道缝隙,倒映出陆凤楼绯红汗湿的脸。
“陛下前头尚未痊愈, 若不施针,无法纾解,自然会疼。”楚云声的声音低缓清冷。
陆凤楼闭了闭眼。
楚云声问:“陛下要臣如何?”
陆凤楼不答。
他细细喘了一声,攥着楚云声衣袍的手指用力, 布料发出刺啦声。
楚云声擒住那只手,捏着手腕将其扣到椅背上。
一截宽袖从腕间滑下,露出陆凤楼白皙如玉的小臂。有易容药膏护着,即便经过军旅的摧残,也未曾粗糙晒黑。
白生生的手臂润泽漂亮,晃得眼疼。
楚云声分辨着陆凤楼眼底的神色,一张端肃禁欲的面容与陆凤楼汗津津的脸靠得极近。
他将人压在椅内,便好似冷酷无欲的仙人擒获了情动的媚狐,强烈的对比逼得陆凤楼周身愈发滚烫。
龙袍迤逦在地,风声打着窗棂。
陆凤楼的视线凝聚在楚云声微抿的薄唇上。
他微微眨了眨眼,殷红的舌尖露出一点,贴近上前,试探般缓缓探进那道细细的唇缝里。
清甜的气息瞬间缠了过来。
久违的柔软让楚云声还压着的心绪一松,紧闭的牙关打开,接纳了湿漉漉吻过来的唇舌。
像是勾了一丝融化的细糖。
面上阴狠的小崽子嘴里却甜得腻人,将这个温柔的吻浸得绵长缱绻。
唇齿相依,陆凤楼眼角渗出轻红:“老师一定要朕……自己脱吗?”
湿热的气息交融。
楚云声低声道:“臣岂敢。”
鞋袜蹬掉了。
白皙瘦长的脚踩在桌沿上,脚背弓紧,桌案边缘的笔架哗啦摔下来,滚了一地。
窗外大雨已至,风声凛冽,花影摇出晃荡的雷电微光,屋檐坠下一帘雨幕,在玉阶前汇成大片湿痕。
楚云声扔了椅子上脏乱的软垫,又将陆凤楼抱进床榻。
陆凤楼一口咬在楚云声的颈侧,力道大得几乎要撕下一块肉来。
“陛下是有多恨臣?”楚云声缓缓吸了口气,哑声问。
殿外雨声愈急。
陆凤楼松开楚云声,双唇染了血色,潋滟的桃花眼在雨光中深沉幽暗:“老师觉得,朕不该恨你吗?”
他压着楚云声颈侧的那道齿痕,慢慢笑起来:“自朕记事起,便知你是朕的老师,是父皇的好友。虽你未曾教朕几日,但朕曾真的视你为师。你文韬武略,无一不成,后又有权势滔天,摄政之功……他们都说,大晋在父皇驾崩之日便该死了,是你为它续了这奄奄一息的命。”
“你该永远是朕的老师。”
窗外雷光闪现,突地炸亮在陆凤楼的眼里。
他的声音蓦地低了下来:“但朕忘不了,十四岁那年你玩笑般坐上龙椅,望向朕的那一眼。”
“朕做了整整六年的噩梦,梦见被老师一剑穿心,踢下了那把椅子。”
楚云声与那双桃花眼对视着。
那双眼的眼尾仍勾着细软的潮红,但那张熟悉的面容却浮起了冷意。
陆凤楼靠着他,低哑的嗓音道:“老师,民间的流言不曾有错……你确实是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他日,若你登不上帝位,便活该是千刀万剐,酷刑加身。”
有些虚软潮湿的手指沿着楚云声青筋微凸的颈侧滑下,按在那片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你得杀了朕。”
陆凤楼的手指屈起,在楚云声的心口上叩了叩。
“陛下失态了。”楚云声吻在陆凤楼因情绪失控而微微颤抖的唇角上。
小崽子的用意他猜到了,他顺着那道腰线,将那截软下来的腰身缓缓扣进掌中:“陛下怪臣教诲失职,臣今日便教陛下一课。”
“人世情爱,成王败寇。”
风声忽的凛冽,骤雨连绵。
宫门深夜被闯开,八百里加急奔到昭阳殿紧闭的殿门前。
问德焦急地叩响殿门,在狂暴的雨声中竭力喊着:“王爷!王爷!边关告急!大周派兵朝北地十二城压来了!”
殿门砰地打开,楚云声披着外袍站在门内,嘶哑的声音沉沉道:“传令信使何在?”
一片慌乱之中,问德也来不及思索楚云声凌乱的衣发,闻言忙将人叫来。传令信使是摄政王府派出去的,也就说明这次的加急战报并非作假,而是真的。
大周早不出兵晚不出兵,偏偏就在这两日,偏偏就在此时传到京城。若陆凤楼真的在摄政王前来之时中了毒,昏迷痴傻,而后又有一封加急战报将摄政王连夜唤走,前去领兵——那楚云声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自己转头就能被安上起兵谋反的罪名,还是铁证如山的那种。
但世家若是仅仅这么两招,可不足以成事。
“取甲备马。”
传下令,楚云声便又返回殿内,绕过屏风,来到龙床边。
陆凤楼伏在锦被里,鬓发汗湿未去,已然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似乎是累极了。
楚云声压了压陆凤楼的被角,捡起衣衫穿戴整齐,又拿出一枚小巧的令牌放到了陆凤楼枕边。
昏然光下,他注视着陆凤楼的睡颜片刻,低低笑了声:“陛下保重,臣告退。”
殿门开合,一袭风雨来了又去。
昭阳殿内最后一盏宫灯被漏入室内的一缕凉风吹灭。
满室昏然漆黑之中,陆凤楼闭着眼,翻了个身。
城外京郊,一座深宅大院内,有人穿过回廊匆匆进门。
窗边站着听雨的人头也不回,低声问道:“成了几个?”
阴影中有人回道:“成了一个。那暗桩存了私心,换了药,动手晚了些,正被楚云声撞上,当场杀了。幸而慕公子算得准,周军一动,战报恰好送来。”
窗边人叹道:“小皇帝倒是命硬。也无妨,便再拖两日而已。这些年京中兵马已被我等彻底收拢,今夜楚云声这一走,走得仓促,小皇帝京中无一兵一卒可用,不足为惧。待淼世子登基,便算得大势已定。只是无论如何,都莫要再在楚云声身上出什么差错了。”
“他这一走,最好便是边关到不得,京城……也再回不来。”
是夜。
雨声嘈嘈,马蹄出京,暗流潮涌,被浮华表象迟迟掩藏了多年的血腥颓靡,终于再遮不住,尖锐地刺出一角。
春末的大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
京城四处潮湿,苔藓滋生墙角。
许是雨水妨碍,又或是别的缘故,昔日繁华的街角巷尾行人寥寥,穿着陌生皮甲的兵将却渐渐增多。百姓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尽皆关门闭户,低头慎行。
浓重的铅云积压在大晋都城之上,蕴着狂风暴雨。
因大雨不便,早朝停了两日。
陆凤楼别处没去,只待在昭阳殿下棋,仿佛半点不知边关生死,京中变化。
第三日雨停,晨光未起。
早朝时辰,陆凤楼如往常一般踏进太极殿。
殿内的气氛诡异沉重,隐隐风雨欲来。
大臣们的视线冰冷锐利,复杂古怪,如穿胸的刀剑一般,钉在陆凤楼身上,注视着他走上玉阶。
陆凤楼对此视若无睹。
他径自坐上龙椅,向下扫了一眼,发现文武百官竟然少了近一半,便略微诧异地开口道:“两日大雨,怎的少了这般多的官员?可是都染了风寒,病了?”
阶下大臣们俱都沉着一副面孔,无人理会他。
殿内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这古怪的静谧压抑沉凝。
陆凤楼按了按额角,瞧着底下一个个朝臣,笑道:“怎么,诸位爱卿都哑巴了?答不出朕的话了?堂堂一国早朝,少了半数大臣,可不像话。”
依旧无人应答。
冕旒微荡,陆凤楼脸上懒散无谓的笑意慢慢冷凝。
他惯来斜靠的腰背直起,似乎不耐再应付,正要如以往任性时候一般起身甩袖而去。
却在这时,极少在朝堂上开口表态的孙家主突然迈步走出了百官队列。
“启禀陛下,开恩科一事我朝并无前例,实乃不当之举,还请陛下收回旨意。”孙家主话语突兀,听得陆凤楼一怔,似是没想到孙家主会忽然提起这件事。
陆凤楼看了孙家主一眼:“恩科一事,是老师定下的。”
“三日前边关告急,摄政王已前往边城领兵。京城离边境千里之遥,一路艰险,恐怕摄政王自顾不暇,无心再管京中之事。”孙家主意味深长道。
陆凤楼笑意敛起:“爱卿胆大妄言呐。”
孙家主面不改色,连往日那虚伪的半分臣子态度似乎都不屑装出,只微抬起头,很不客气道:“陛下,除此事奏禀外,臣今日还得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要告予陛下。”
陆凤楼沉着脸:“讲。”
孙家主道:“一则坏消息,便是数日前叠州山洪爆发,死伤无数。而山洪之后有一石碑现世,上书‘天子不仁,潜龙于山’。石碑内容流传民间,民怨沸腾。为安抚民心,陛下的罪己诏,便不能再拖了。”
“天子不仁。”
陆凤楼细细嚼着这四个字,不怒反笑:“孙大人胆大。此言出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孙家主如未听到陆凤楼语气里的寒意,继续道:“此乃坏消息。而好消息,便是叠州李家军遵照石碑后四字,搜查石碑附近群山,于山下一县城寻得安郡王遗孤。安郡王独子不慎亡于山洪之中,只留下五岁小世子一人。李家军连夜赶路,已护送小世子入京。”
他抬头望着陆凤楼:“不知陛下,何时召见?”
陆凤楼微眯起眼:“若朕不愿召见呢?”
孙家主不言。
太极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道朗笑:“只怕陛下不得不见!”
殿门外朝霞万千,两道身影随着这声音迈进殿内,一大一小,却是赵家主牵着一名裹着绫罗绸缎的瘦弱小童。
赵家主一进殿内便望向玉阶之上,直视着陆凤楼,目光锐利迫人,面上却笑意晏晏道:“陛下,这便是安郡王之孙,陆文淼。”
陆凤楼脸色冷了下来:“赵大人实在大胆。”
赵家主笑容不改:“不及陛下昏聩啊。”
陆凤楼蓦然起身:“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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