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两年多前麦穗推辞几次姚茶约点心玩耍, 姚茶慢慢也就淡了, 这两年麦穗陈长庚在姚家过的好像隐形人。
麦穗在厨房有便利, 别的不说把她和陈长庚喂的饱饱的。陈长庚马上十二瓜子脸玉色肌肤, 已经有了颀长飘逸的意思。
麦穗越发高胖看着和成年人没多大区别, 唯有脸上稚气未脱。也不知道这孩子咋长的,该长的地方不长, 腰还是圆滚滚没上没下, 没一点小姑娘该有的婀娜妩媚。
过两天是陈长庚生日,每到生日前后陈长庚脸色都格外沉郁,因为他的生日要去给爹娘上坟。
麦穗坐在小板凳上打草鞋, 原本她是想学陈大娘做针线陪陈长庚, 可她那手实在巧不起来, 最后和黄大娘儿子学了打草鞋。
打草鞋也是门手艺活, 乡下男人基本都会,可要打得好能卖钱就得点本事。麦穗跟黄大娘儿子学的不算太精, 但是便宜挂在铺子卖, 一个月也能赚二三十文。
麦穗一边把草绳穿过去,一边觑陈长庚神色。灯火如豆陈长庚脸埋在阴影里写东西看不真切。
麦穗试探开口“我听黄大娘说都没法出去买菜了。”
这俩年南北不是旱就是涝,好些地方人过不下去,不是逃难就是揭竿起义。奉阳张辽自称天授王,打仗不带粮,走哪抢哪儿有粮吃粮没粮吃人。
奉阳离他们青合七八百地, 这些日子好些难民涌过来, 家家户户不敢开门。
“嗯”脸不抬, 笔不停。
再没下文,麦穗心理难过,崽崽越来越不爱说话,可以几天不说一句话。
麦穗放下草鞋拍拍手,起身给陈长庚把油灯挑亮“后天给爹娘烧纸,咱们是像往年一样明天回去住一晚,还是后天早上回去”
倒杯热茶给陈长庚,顺道拿起墨条慢慢研墨,陈长庚在外边做仆人麦穗没办法,但在屋里她尽量宠着他。
陈长庚停下笔,先生自著的占元实在磅礴,涉及天象物候太难了。
深秋的夜沁凉沁凉,陈长庚捧起茶杯暖手,眼睛随着麦穗研墨的手慢慢动。
“先生要离开了。”
“那咱们咋办,还去南松学堂”麦穗急的放下墨条,跑去掀箱子看存钱。
陈长庚没阻拦,眼睛随着她的身影“青合恐怕也不能长久安宁。”
“那咋办”麦穗心慌的不行,砰一声合上炕柜急急跑到陈长庚身边“那咱收拾东西回村子。”
陈长庚低头抿一口热茶,热流慢慢浸润心肺“两个法子,一把家里粮食带走躲到山里,二去京城投奔两个舅舅。”
这两个舅舅,麦穗听厨房程大娘说过。曹家时代为官在京城颇为富有,不过当年受陈大学士拖累几乎被一撸到底。还是陈大娘当机立断写下绝亲书,才堪堪没有回家种地,不过一个被贬成城门官,一个在工部打杂。
“舅舅会收留咱们不京城那么远。”麦穗脸色愁苦,陈长庚瞥了一眼麦穗,放下茶杯执笔继续写课业,他心里也没底。
“大堂兄做事谨慎,应该会派人来接,咱们等着就好。”
“哦”麦穗心里乱如麻,无意识摸着桌子,半晌愁眉苦脸回到小板凳继续打草鞋。
第二天姚家上上下下动起来,收拾行李要去京城。辛山散人牵着马告辞,临别陈长庚问“先生真无意于天下。”
辛山散人抚着马鬃笑“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分分合合不过是放纵贪念,喜怒哀乐梦一场,随他。”
陈长庚长揖“先生一路顺风。”
辛山散人踩蹬上马,居高临下看着刚刚十二的陈长庚“乱世将起,知道什么最重要”
陈长庚沉默不语,只是揖手把腰弯的更下。
“粮食、武器,给你。”散人从袖里掏出一把小巧匕首抛给陈长庚。
陈长庚双手接了,马儿似乎等的不耐烦,在原地嘶鸣踩蹄子。
拍拍马脖子,散人最后淡笑看陈长庚一眼“可惜了”可惜年纪太小。
辛山散人拍马走了,陈长庚看了一会儿回到院子,果然陈进福带几个人来接他们。两年多过去,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更焦瘦苍老。
陈进福看样子特意修过胡子才来的,整齐胡子衬着消瘦脸颊,越发掩盖不住时日艰难。
“长庚,这些日子村里游荡许多难民,要不你和麦穗儿别回去了,三叔三婶那里我去烧把纸一样的。”
姜采萍神色匆忙赶来“长庚、麦穗儿太太要去京城避乱,问你们去不去”
带着陈长庚和麦穗儿倒不是万秋菩萨心肠,世道乱多带一个人都是累赘,可陈长庚在京城好歹有亲,这也是一份人情。
世道乱成这样子,陈卓庄几个人面色更加愁苦,但是去不去京城说实话他们也拿不了主意,几个人都盯着陈长庚,尤其麦穗脸色焦急的很。
“太太什么时候启程”陈长庚问。
“今天收拾行李整顿干粮,还要雇护院,明儿一早。”姜采萍急急回答。
去,前路漫漫更加流民兵祸;不去,张辽往西就会来到青合。这几日陈长庚反复思索,都难以决断。
抬起眼扫过屋里愁苦的族人,最后把目光定在面色焦急的麦穗身上。麦穗被看的久了生出勇气,她是姐姐呀得护着崽崽。
“长庚别怕,不管去哪儿,姐姐都不会跟你分开。”
想像娘一样把崽崽揽在怀里安慰,可是看着沉静乌黑眸子的陈长庚,麦穗又不敢动。
“去京城”这世道要乱,京城也是最后乱的。陈长庚把眼光从麦穗身上挪开,看向姜采萍“麻烦采萍姐姐回禀太太,我们回乡烧纸,明儿一早就回来。”
“只怕你们回来晚了,太太不会等。”
陈长庚拱手“如果我们回来晚了,太太不用等。”
商议好姜采萍急匆匆走了,麦穗、陈长庚跟着几个族兄往外走,路过厨房麦穗急匆匆跑进去,央黄大娘要三个杂面饼子。
黄大娘忧心忡忡浑不在意挥手“拿吧拿吧,今天不拿明天鬼知道给谁吃了。”
麦穗翻开食篮见黄大娘只坐在一边发愁,摸索着抱出六个饼子。
陈进福和另外两个激动的接了也不换地方,就在树底下背过人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有一个噎的几乎呛死。
“还是麦穗和长庚有福气,在这里吃饱穿暖。”
陈进福瞪了一眼“你也配跟长庚比他娘是官家千金,你娘是谁”
果然被眼红了,麦穗瞟一眼陈长庚有些怪自己多事,可是族人看着让人难受。
那人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错了,对着麦穗憨笑“谢谢麦穗儿,多久没吃过干粮了。”
三个人不用商量都把另一个饼子贴肉藏好,才到门口拎上棍子出门。
麦穗有七八天没出门,这一出门吓一跳。门外街巷三三两两靠墙坐着些难民,枯瘦伶仃有些见人还知道伸手讨要
可怜可怜
有些双眼无神就跟死鱼眼一样浑浊无光,还有一些人聚在一起,眼睛瞄着每一个行走的人。
陈进福几个人提着棍子呈三角形,把麦穗陈长庚护在中间。麦穗被盯的有些怕,下意识靠近陈长庚。
以为出城能好些,结果一路上都是三三两两难民,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看到麦穗一行人,总要眼睛跟许久。村子里也是,墙角下草堆下不知哪里来的人。
“大堂兄这样不行,这么多难民说明张辽攻占的地方多了,村里得有备无患。”在陈进福客厅,陈长庚神色冷峻。
陈进福疲惫坐下“能有什么办法咱们祖祖辈辈根在这里,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又能逃到哪儿去”
一旦逃难不知要死多少人。
“那就带上粮食进山”
“你也看到外边多少人,一旦粮食出世蜂拥而上,就算不被抢走也会如影随形再也不得安生。”陈进福两鬓斑白神色苦楚。
陈长庚再说“组织民壮清理流民。”
“那些人也是人呐”
他这堂兄也算精明能干,就是太过仁义,陈长庚再说“那就安排家家户户在隐蔽处挖洞藏粮,一旦有兵祸也好躲藏。”
陈进福眼睛亮起来“行,堂兄这就去安排。”
陈长庚家一直是秋生母子在看管,他们守礼的很,母子两一直住在西厢陈长庚原来的屋子,三间上房干干净净没动过。
家里租子一半送给族人,一半陈进福代为保管,陈长庚让麦穗夜里蒸出十斤炒面,装进布袋藏在身上。
先生说乱世最重要粮食、武器。
第二天天微微亮,陈长庚麦穗在陈进福、秋生、王善的陪同下去坟上烧纸。
王善看着麦穗眼里微微闪光“你这几年过得好。”
“挺好的”麦穗笑
王善跟着憨憨笑,陈长庚瞟了一眼两人突然加快脚步,麦穗连忙跟上“长庚等等姐姐。”
秋生瞥一眼讪讪的王善,加快脚步跟上两人。
他们提着篮子一出村,原野里就有瘦骨伶仃的人飘飘荡荡跟着,简直像地下冒出的游魂。
一把纸两个杂面饼子,几个人磕头还没起身,瘦的鸡爪子一样的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抢了火里的饼子就跑。
太突然又是坟前,麦穗吓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青合真的没法再呆,陈进福没敢耽误,上完坟就送两个孩子去县里。急赶慢赶偏偏到城门口城门没开,等啊等等的心急火燎,兵大爷才扎着腰带提着裤子来开门。
几个人急匆匆赶到姚家敲开大门,门房直跺脚“哎呀呀太太带着少爷小姐前后脚刚走。”
麦穗拉着陈长庚就跑,陈进福在后边追,出巷子往西快到城门,果然看见姚家车队嘎吱嘎吱走。
“等等我们”麦穗喊。
姚茶和母亲坐在一辆车里,听了连忙吩咐“停车”掀开帘子问,“麦穗,你们怎么才来”
麦穗气喘吁吁拉着陈长庚追上车“城门不开。”
“先上车”万秋一边吩咐一边说“本来给你们两单独准备有车,你们没来就留在家里了。”
麦穗拉着陈长庚上车和陈进福秋生挥手“你们小心些。”
车轮骨碌骨碌滚动,陈进福秋生在后边挥手,乱世一别不知生死。
万秋看两人进来坐好,接着说“如今就这样吧,世道乱也别讲究什么。”
车里都是女眷,陈长庚坐着不合适,万秋的意思让他去和三少爷坐。陈长庚瞟一眼麦穗,麦穗连忙说“我和长庚一起。”
不知为什么陈长庚却反对“你坐这里陪四小姐太太聊天,我坐车尾。”
白天往西南赶路,夜里或住客栈或者和遇到的别家富户,把马车围起来休息。
过了五六天路上难民不见少,一路稀稀拉拉到哪儿都有,也不知道有多少地方乱了。
这一天马车停下来休息吃干粮,麦穗在车里用小炉子烧水,陈长庚坐在马车尾,面无表情看着周围瘦骨伶仃流民。
这些流民聚在一起有推车的,有挑担的,有老弱有孩童,也有壮年汉子。又是谁家老人倒下去,人群里发出绝望嘶嚎。
不知是被刺激还是怎么了,一直聚在一起的几个汉子忽然高声“都是这些富人,害得老百姓没吃食,伙计们打他们抢啊。”
几个人带头往这边冲,一呼百应快饿死的人像是找到头狼,纷纷跟着跑起来。
变化太快马夫慌乱不及一挥马鞭,马儿扬蹄嘶鸣惊马一样往前冲。陈长庚反应不及啊一声摔下马车。
麦穗正提水准备到茶壶差点没摔倒,顾不上看自己哪里被开水烫着,急忙打开车门。尘土飞扬下陈长庚已经翻滚着离开一二十丈,后边追上的人围着把他淹没。
麦穗吓的魂飞天外“崽崽”跳下马车去救。
“麦穗”姚茶扶着车门焦急,只看见麦穗大无畏跑向流民,离的越来越远。
麦穗跑进人群揭开铜壶盖子,也不管壶底儿有多烫用手掀起照头泼“滚,去死”
人群被烫的吱哇乱叫,露出被撕扯狼狈的陈长庚,麦穗拉起他就跑。
一个汉子捂着脑袋大喊“那小子身上有粮食”
有粮食,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褴褛的难民像饿狼激发生命追上来。麦穗回手拿铜壶砸,只一息难民又疯了一样追上来。
陈长庚抽出匕首割断粮食袋子,却并没有扔出去,而是划出口子把粮食散出去。
果然流民停下来急着在地上拿手扫吃的往嘴里塞,也有人喊“那小子身上有,丫头身上指不定也有。”
“没有”麦穗边跑边喊。
流民不是有组织的兵勇,大部分都停下抢陈长庚那份散乱炒面,有几个追出一两里路体力耗尽只能作罢。
麦穗跑的满脸通红里衣湿透,停下来四周荒野茫茫,陈卓庄不知在哪里,姚家马车也看不见踪影。
“崽崽,咱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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