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福家厨房出来几个村妇, 起先一个怀里两摞粗瓷大碗手里一把筷子, 回头笑着招呼“快几步,干活的该饿了。”
饿也未见得有多饿,这几日天天白米细面,哪个肚子不沉甸甸的。只是多少年没吃过这人吃的吃食, 他们一顿一顿盼着呐。
后边两个喜笑颜开, 手里端着大盆热气腾腾炖菜, 油亮油亮冒尖豆腐、豆芽、白菜帮子,肥厚的肉片诱人舌低生津。
另有一个同样干瘦农妇满脸笑容,端着一筛子谷堆样软宣宣白面馒头跟在后边“来了来了”一边应一边不忘回头讨好, “他姑,放着别管, 待会儿我们回来洗。”
麦穗笑着应“没事,嫂子们直管去忙。”
二妞坐在灶下看着人走远了,跟忙着洗锅的麦穗低声“这样吃太费,有杂面窝头都了不起。”这几年他们啥没吃过,树皮草根没少嚼。
麦穗袖子高高挽起, 拿着竹刷唰拉唰拉洗锅,胳膊特别有力“没事,都一个村的, 趁盖房给大伙填填肚子。”
二妞满眼羡慕“你真好, 嫁给小叔当官的。”
麦穗笑笑另起个话头“这几天一直想问你, 你什么时候嫁人的, 怎么老在娘家”
二妞有些不好意思, 掠掠耳边碎发“今年春上嫁的,你认识,咱村二狗。”
“哎”麦穗不干了,放下竹刷“嫁谁不好干嘛嫁我死对头,二狗那混混能配你你忘记咱们一起揍他的日子了,你还是不是我姐妹”
二妞重新给锅洞添上柴,故意调戏麦穗“我可不是你姐妹,我记得将来你和小叔圆房,我得叫你一声小婶儿”
“你个死妮子”麦穗笑的恶狠狠,支着湿淋淋两只手来捏二妞脸颊。
“走开,走开”二妞坐在树墩上,左挡右防笑的不行“快走,给我弄一脸油。”
麦穗笑“就给你弄一脸油,谁叫你笑话我还嫁我死对头。”
两个人笑闹一阵儿安静下来,二妞扯扯自己揉皱的肩领神色静静“去年张辽手下过来,我不小心被抓是二狗拼着命救了我。”
“他那条胳膊”麦穗大概猜到什么。
“嗯”二妞点点头“就是那会没的。”
厨房外一个人高瘦人影悄悄走了,他原本想给妻子帮把手没想到听见这个。厨房里麦穗点头“救命之恩以身相报” 人影隐约听见,身体一僵几乎狼狈而逃,一条空荡荡袖筒别再后腰。
二妞抿抿唇,将不听话的碎发再次别到耳后“二狗待我极好。”微微泛红的脸颊,诉说少女动情。
麦穗啧啧称奇,想不到当年美人计的美人竟然肉包子打狗了看来这三十六计也有走岔的时候。
“二狗他娘最刁,没难为你吧”
“二狗他娘前年为了救二狗和公公,被匪兵砍死了。”咔吧一声一根细树枝被折断扔进锅洞,火苗被压暗,然后汹涌燃烧。
那个曾倚在门口刻薄他们的精干妇人,没了。锅沿升起袅袅白雾,锅里能听到细密嘶嘶水声,那是锅底密密麻麻小水泡,冲上水面的声音。
二妞声音夹着白雾在麦穗耳边飘荡“幸亏小叔临走时让大家挖洞躲藏,咱们村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统共不过死了二三十人。”
“你还记得王善吧他奶奶还在,估计是咱们周围最高寿的。”二妞声音没什么波动,苦的有些麻木。不是谁都能像麦穗一样,熬尽苦难依然明媚向上。
麦穗心思有些沉,干脆利落解下围裙“我去给王奶奶送点吃的。”
二妞提醒她“看到王善别奇怪,他瞧见阿常被吃,吓的有些傻。”阿常姓卓比他们大三岁,小时候不太和他们玩,麦穗只隐约记得一对粗黑眉毛。
装馒头的手顿了一下,麦穗不知朝谁发火,憋住气哐里哐当给碗里按四五个馒头,馒头冒出来,有一个骨碌碌滚到案上。
麦穗胸口起伏看着馒头,那馒头在案板上滚了一会儿停下,底儿朝天晃悠晃悠,幅度越来越小最后静止。麦穗面色清冷把馒头捡起来放进木函,又舀满满一大碗炖菜端起来“我去看看”
一手一碗走进王善家,院里一样火烧洗劫,墙壁裂缝烟熏火燎,屋顶茅草几处新旧补丁,正屋开着门,门洞黑咕隆咚。
“王婶儿,王婶儿在家没”麦穗扬声“王叔”
咚一声不知什么落地,然后急慌慌人影出现在黑咕隆咚门洞,王善傻呆呆看着麦穗“你怎么来了”
“笑话,一个村的我怎么不能来。”麦穗端着碗走进门洞“起开,挡路。”
王善有些犯傻站着不动,被麦穗一拐子戳到一边。麦穗笑眯眯走到炕边,跟炕上盖着破絮的王奶奶说话“奶奶,我是麦穗儿还记得不”
王奶奶脸皮枯瘦花白头发有点蓬乱,精神倒好也笑眯眯“记得,长庚媳妇儿嘛,那一年你们偷去县里卖拐枣,长庚丢了你还挨了顿打。”
“奶奶记性真好”麦穗把碗放到缺一豁的炕桌上,转头对王善平静脸“去打水给奶奶洗手好吃饭。”
王善缩肩耷背偷偷从眼底瞟一眼麦穗,慢吞吞垂着手抬脚出屋门。麦穗看的心里一阵阵堵,坐在炕沿死死忍耐。等半天不见人来,麦穗腾一下起身咚咚咚出去,发现王善低头站在厨房门口一动不动。
麦穗这个气呀“我说你在哪儿杵杆子呢”堂屋王善娘想出来,被王善爹拉住“别去,说不准麦穗儿能把阿善扳过来。”
王善木讷半天“不然我叫我娘来打水。”
麦穗冷笑“洗脸水你不会打,你手废了还是脚废了”
“我”那些闪着冷光的大刀,血盆大口牙齿间肉糜,光怪陆离充斥眼前。
“啊啊啊啊”王善抱着头满院子乱窜,麦穗冷眼看着“要是真有匪兵,你这样早就被抓了。”
像是被人定身般,王善抱头弯腰保持仓皇奔逃的样子定在那里。麦穗走下房台一步步走到王善面前,冷声“厨房有什么你不敢进去”
王善抱着头一点点蹲下团紧,浑身瑟瑟发抖“刀、厨房有刀。”
“有刀怎么了”麦穗走到王善腿边低头看着他。太阳微微偏中,将她的影子盖在仓皇的王善身上。
“刀,我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兵匪杀人了”麦穗冷声制止王善“乱世谁没见过兵匪砍人”
王善抱着膝盖紧紧缩在一起惶恐摇头“你不知道,我看见”
麦穗不让王善回想,自己清冷反问“看见吃人了”
王善没想到这么可怕的事情,麦穗会用这么不在意,一时忘记颤抖呆呆抬头看麦穗。麦穗逆着阳光高高在上看着他,明亮的阳光给麦穗镀上一圈光。
“你看见阿常被吃就了不起了,就娇贵了,你知道被屠戮过得村子是什么样”
想起那一年,长庚蒙着她的眼睛拉她进村找吃的,想起他湿滑冰凉的手心,想起他的痉挛。麦穗眼眶止不住酸涩,那一年崽崽才十二。
“你一个枪杆子高的大男人,你看你把家弄成什么样了你看看王奶奶那屋子烟熏火燎,你就不会弄点黄浆水重新抹抹我家盖房子谁去都行,你就不能去和个泥搬搬砖,给王奶奶揣两馒头回来”
王善仰着头呆呆看麦穗,刚才麦穗差点哭了“你”王善迟疑,“你也看过”
麦穗没有回答,抽抽鼻子把王善从地上拉起来,拉倒厨房。一把萝卜缨子放到案上,抽出菜刀递给王善“剁”
王善迟疑盯着菜刀,细瘦脊柱弯弯挺不直。
“剁”麦穗抓起王善手让他握住菜刀,带着他咚咚咚剁,用力太大萝卜缨子散的到处都是。
放开手麦穗说“剁细点,晚上给王奶奶包饺子吃。”
手上余温犹在,王善记得握紧时的力度和坚定,他看着案上七长八短的萝卜缨子,忽然用力剁起来。
咚咚咚那些狰狞笑容全部剁碎。
咚咚咚那些血盆大口全部剁烂
咚咚咚那些牙齿间肉糜,剁成碎片丢尽深渊。王善眉眼渐渐凶狠起来,咬牙切齿狠命剁。
麦穗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王善,看他把案板剁的山响。半天麦穗按住王善手背“走吧,王奶奶等半天了。”
麦穗在前,王善端着一盆清水跟在后边,出来遇见王善爹娘,两口子满脸感激望着麦穗。
干巴巴枯瘦的两人,让麦穗心酸的不行。走过去挽住王善娘,麦穗笑道“王善不记过去情分不帮忙就算了,怎么王叔王婶儿也不去搭把手,显得我人缘不好。”
王善娘诺诺说不出话,王善这样,他们两口子都不好意思出门。王善爹笑笑“家有老人走不开,也是王叔想的不周到,明天就去帮忙。”
“就是”麦穗笑容明媚起来“乡里乡亲搭把手多亲热,我还记得小时候吃过王叔家不知多少拐枣。”
“你还记得拐枣”王善在麦穗身后小心翼翼开口“家里还留了点,你吃我给你拿。”
“好啊”麦穗眉眼弯弯八颗白牙。几个人陪着王奶奶亲亲热热吃顿饭,临走王善送麦穗,快到门口时麦穗问“家里粮够吃吗”
王善唯唯诺诺“原本小半粮大半菜能凑合到明年夏收,如今长庚”王善停住改口“陈大人追回多收的粮食,半菜半粮到明年还能有点结余。”
王善家地不是很多多,麦穗点点头走了,第二天提着两只母鸡十几颗鸡蛋过来“以前没少白吃王婶鸡蛋,这两只鸡算是答礼”笑眯眯递给王善娘,王善娘叉着手不接“当不得,当不得。”
麦穗笑眯眯塞她手里“这个母鸡要抱窝,等出小鸡王婶送我几只,王善那懒虫呢”
王善娘脸色通红接住“阿善昨晚泡了黄浆水,这会儿正给他奶奶抹墙呢。”果然,听到声音两手黄泥水的王善呆呆出现在正屋门口。”
“过来”麦穗叫
王善哒哒哒跑过来停下,麦穗嫌弃“去洗手”
“哦”王善转身去厨房,麦穗跟进去看他洗完手,从荷包里到处几粒银角子“晚上你跟王叔商量商量买几亩地”
“这、这、这不行。”王善吓得手直哆嗦,银角子推回去,好像蝎子蛰了一样缩回手。
麦穗不理他,转身准备回家“你今年都快二十了,男子汉大丈夫早该顶天立地,这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你赶紧挣钱快点还我。”
麦穗走了王善一眼不眨望着她的背影,昔日上树下河的玩伴已经和他不一样了。
十月初八上大梁,麦穗准备万字鞭炮好好热闹热闹。村里壮丁在里边 ,妇人们围在外边,小孩欢快的穿梭期间,最近他们或多或少都吃过白面馒头,兴奋的很。
噼里啪啦清脆的鞭炮声震耳欲聋,一阵阵硝烟弥漫在院子上空,陈进福大声念吉言“紫薇高照,正好上梁。宝梁一上,大吉大昌。”
“哎哟,大喜事啊这是。”陌生的声音在人们身后响起,陈进福最先看到黑衣红边差役心里不由自主沉了沉,长庚不在,他的名头不知道能不能镇住这些人。
新差役很和气口齿清晰“原青合县贪赃枉法被判斩立决,三公子派新县令过来,多收钱粮一律退回,另外多退三成粮税,你们村多收的已经退回,所以只退三成。”
村人们面面相觑,不多收还退差役也不多说让开身,身后一辆辆装满粮食的大车。如果说陈长庚追回钱粮,让他们能温饱过年,那么现在就是有结余,有结余多少年想都不敢想
差役对着呆鸭子一样的村民和善笑笑,遇见这好事没人不呆“陈进福是谁,你家缴的最多退回二十石。”
陈进福扑通一声跪下了。
陈卓庄彻底不一样了,家家户户都在捯饬你家新添几样农具,我家屋顶翻新;你家新买几斤棉花,我家换口新锅,再打招呼脸上笑容也多了。
不光陈卓庄,你往青合县走,街上摊贩多了笑容多了。比起泛出喜气的村庄县城,麦穗心里更有一份隐蔽喜悦。不知道为什么她肯定这是陈长庚做的,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还是那间帐篷只是床铺只剩麦穗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显然帐篷主人天天在用。陈长庚提笔坐在案后,想起家乡的麦穗嘴角斜斜勾起总觉得我是你弟弟是吧,让你知道我是谁。笑容里一点小坏,一点势在必得。
陈长庚俯身正要落笔,帐篷外传来秋生的声音“大人,柳司库粮食霉变,请大人去看看。”
“知道了”陈长庚对着白纸无奈笑笑,好像对的是麦穗“等我回来。”帐帘一阵晃动,屋里只留下纯洁无辜的白纸,和一根蘸了墨汁的毛笔静静相伴。
掌灯时分陈长庚回到营帐,自己用火折子点亮油灯,他的帐篷除了他谁也不能进来,就算亲兵秋生也不行。
帐篷里无辜白纸静静躺在案几上等他,毛笔上的墨汁却凝结成块。陈长庚先对白纸笑笑,然后提起笔在清水中反复漂洗。
十月十五麦穗守在新家,屋子里点着一堆麦秸,红红黄黄的火焰温柔祛除房里湿气。
“张姑娘在家没”院门外响起陌生的声音,麦穗把火拢了拢免得烧到别处,走出屋子看见一个黑衣红边的衙役。
衙役见了麦穗连忙拱手弯腰“小人吴刚见过张姑娘,金虎军副粮官陈大人给姑娘递家书了。”从怀里掏出双手奉上“走的是官驿,姑娘想回信直到县衙找小人就行。”
崽崽来信了欢喜像是潮水涌上心头,汹涌而彭拜。麦穗急急忙忙下台阶来取,跑的太快踩到裙角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姑娘小心”
“没事,没事”麦穗心跳的不行,接过信上下看。
“姑娘你信拿反了”犹豫半天吴刚不太好意思提醒。
“哦哦”麦穗急忙颠倒过来“谢谢差大哥,辛苦了”从袖子里摸钱。吴刚连忙转身走“份内的、份内的。”这位陈大人一句话就让青合县人头落地,谁敢收他夫人好处。
麦穗拿着信喜滋滋里外捏半天,才想起自己不认字。急忙忙转身回屋灭掉火,确定没有一个火星子,才火烧眉毛去找陈进福。
陈进福这几日滋润许多,头发梳的齐整脸色也好很多。接过信在麦穗期待的眼神下打开,抽出信纸上下扫了几眼,脸色慢慢憋得发红表情微微扭曲。
麦穗欣喜的神色僵在脸上,小心打量陈进福神色“长庚病了”
陈进福瞅一眼清澈单纯的麦穗,轻轻嗓子念“穗儿吾妻,见字如面。”
麦穗有些反应不过来。
陈进福继续“分开十天度日如年,意思就是说分开一天就像分开一年。吃饭时想你,睡觉时想你”
麦穗脸色爆红,一把抓过信纸拔腿就跑,这次没踩中裙角,只是磕在门槛上差点摔一跤。麦穗咬牙切齿,长庚写什么乱七八糟。什么想不想,都不知道害臊
麦穗跑回家重新点起火堆,她再也不要住在大堂兄家了,真丢人
火焰重新燃起来,先是微弱黄色火苗伴着淡淡青烟呛人,很快火势蔓延火苗变红变蓝,一阵阵热浪灼人。麦穗被烤的有些热,撇过头那封不受待见的信可怜巴巴贴在炕上。
这孩子到底跟谁学的,油腔滑调麦穗不理会转过来看火。
十月中旬树叶落了大半,只有长青的松柏青青翠翠。青合县街头一个老童生摆着替人写信的摊子,瑟瑟秋风卷着落叶,看白茫茫日头偏西。
今儿天不好,好像隔着一层雾似得,太阳没点热度反倒雾蒙蒙像晕开的花。算了没啥生意人都冷的不出屋子,老童生把纸笔一样样收起来。
“等等,先生等等”声音清脆,老童生转头一看,一个二八少女提着裙子急匆匆跑过来。许是跑的太快脸颊落下几缕碎发,额头点点汗珠口鼻呼出白汽。
麦穗气喘吁吁跑到摊前“先生等等,帮我读读这封信。”
饶是老童生年少读过许多话本,也没见过这么肉麻的“今天有一道秋葵炒肉,想你夜里月亮照进来,想你裁缝来给我量尺寸,想你”
“军令下来大军即将开拔,此后每一日都会离爱妻越来越远,山长水远思之如狂。就是说我想你想的发疯”
“穗儿,还记得临别,你答应天天想我,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你想我没记得想我。夫长庚字。”
老童生吁口气,心道可算念完了,这些年轻人真比他们那时候会说情话。念这个简直是为难他老人家呢。
麦穗听得浑身不自在,匆匆忙忙抢回来,叠吧叠吧塞信封里“麻烦先生给写封回信,让他下次别写什么想啊,爱啊的,听的人满身鸡皮疙瘩。不就是想要新棉衣,有什么说什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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