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出门小两口都是手拉手走走玩玩, 今天临出门陈长庚却让绣儿去巷子口雇一顶轿子。
轿子停在门口, 麦穗直皱眉“好端端雇什么轿子, 白白浪费钱。”陈长庚掠掠麦穗鬓角, 心里不知怎么有点疼, 笑道“大舅只我一个外甥, 怎么也要体面过去, 是不是”
麦穗有点不好意思, 偏偏头躲开陈长庚手指“那你怎么办”
“我骑马”陈长庚温情脉脉,只想把麦穗包裹进自己的世界,不受风吹雨打。
曹家不算很大户可百年下来也不小, 曹大舅叔伯家堂兄弟姐妹, 侄子侄女侄孙;自己舅家、姨家、姑家,表兄弟姐妹、外甥;自己岳家大小舅子、大小姨子、侄子、侄女、侄孙, 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亲家、亲家子侄;曹二舅岳家、同僚
几进的院子满满当当,前厅七七八八不知道是谁,二进青石院大小妇人笑着聊天,还有孩子们穿梭, 后花园年轻子侄辈说说笑笑,正厅都是些花白胡子的体面人, 内客厅都是年老妇人。
男女仆人手脚麻利穿梭往来, 麦穗觉得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主要还是他们和这边亲戚不熟。倒是有很多人来和陈长庚攀关系, 尤其中年妇人。
眼看又送走几个, 麦穗拉着陈长庚晃到小桥上“她们干嘛跟你那么热情”
陈长庚把刚在桌子上捏的半块点心给麦穗, 让她喂鱼打发时间“来找我的必然是家里有女儿的。”
“为什么”麦穗把点心塞到嘴里,好奇的看着陈长庚。
怎么这么可爱陈长庚不知道别家夫妻什么样,他只知道每一天他都比上一天更喜欢麦穗。沾沾姐姐嘴角一片儿点心皮扔到水里,鱼儿们欢快的摇着尾巴围上来。
“因为我在执金卫,手下有许多未婚金卫郎,这些天子守卫相对一般家庭姑娘,是再好不过的夫婿人选。”
惊讶的睁大眼麦穗不可置信“那你岂不是成媒婆了”想想陈长庚穿红裙戴红花的样子,呃麦穗捂嘴偷笑。
“表婶,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黄翠容欢欢喜喜出现在小桥上,然后才看见陈长庚似得屈膝“表叔也在。”
不给两人反应时间,黄翠容欢喜的挽住麦穗胳膊“这里乱糟糟的,表婶去我屋里歇会儿,表叔去么”问了又不等陈长庚回答,对着麦穗叽叽喳喳。
“我娘出嫁后屋子一直留着,我长回来住收拾的还算清爽,表婶去歇歇脚。”
小姑娘这么热情,别也是打金卫郎的主意吧麦穗边笑边抽出胳膊“我在这陪你表叔,你自己去找姐妹们玩。”
黄翠容偷偷瞧一眼陈长庚,冷冰冰,对着麦穗悄悄吐舌头“表叔好冷啊,我去找别人玩。”
院子里依然欢笑招呼声不断,麦穗和陈长庚呆在河边喂鱼倒也自在。
宴席摆了四十多桌,前厅客厅院子,院两边屋子里摆的满满当当。麦穗对陈长庚低语“将来咱们老了是不是也有这么多亲友”
亲友亲友,要么姻亲要么血亲,不管哪个都得有儿孙,陈长庚心里一滞笑着低声“姐姐不嫌吵”
“吵什么,到时候咱们也儿子媳妇女儿姑爷,还有小孙子”想着自己和陈长庚白发苍苍儿孙满堂,麦穗笑眯了眼。
曹大舅端起杯子祝酒“曹某虚度六十载,忆当年弟妹青葱,岁月弹指却没能光耀门楣,唯有香火不断算是对得起祖宗。”
旁边有同僚好友举杯“曹公谦虚,为京城免去战火乃是大义。”这指的是为齐军开城门。
又有人说“曹公为官数十载清廉自持吾等楷模。”
“父亲为人事必亲躬,对我们兄妹谆谆教诲,儿子们铭感五内。”四十多岁大表兄,领着弟妹子侄跪下敬酒。
一杯酒饮下曹大舅感叹“父亲生我兄弟三人,小妹却早早归去”人老了特别容易想起往事,曹大舅眼眶酸涩含泪微笑。
下边重长孙特别机灵举着杯子“太爷爷太爷爷,祝太爷爷寿比南山。”清脆童音惹人高兴。
曹大舅拿袖子沾沾泪笑着点名“长庚你和张氏要努力,就你娘还没孙子。”
陈长庚站起来浅笑“外甥还年轻想把更多精力放在前程上。”
“傻孩子前程固然重要,子嗣香火同样重要,你爹当年青春中举何等风光,如今同龄的唯他身后孤单。”
烟州老人认识陈三郎的不在少数,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当年三郎文采风流令人敬仰。”
大舅娘笑呵呵对麦穗“外甥媳妇你可得上心才行。”
麦穗大大方方站起来,笑道“舅舅、舅娘放心,爹娘香火一定旺盛。”
这么大方的北地姑娘真少见,宴席瞬间热闹起来。吃完饭麦穗再不肯坐轿嫌闷得慌,小两口手牵手往回走,马儿哒哒哒跟在后边。
即便到了冬月,烟州依然满城绿色,只是显得有点干瘦发暗。陈长庚眼睛不由自主溜到医馆药堂,麦穗关切摸上陈长庚额头“不舒服不停看医馆。”
“没有”陈长庚拉下麦穗手握在手心,想了想笑着试探“姐姐很喜欢孩子”
“是啊”麦穗眼里星星点点亮起来“长得漂亮性子安安静静”
那是自己小时候的样子,陈长庚笑容带痛看麦穗神采飞扬。
“像阿五就很可爱,”麦穗十分向往“乖乖巧巧的,给颗糖就拿在手里。”
“要是像姐姐一样活泼怎么办”
麦穗想了想自己小时候,惹猫逗狗招人嫌的样子,满脸嫌弃“别,要是那样的,你带。”可眉眼里却是欢喜。
“好”陈长庚从胸口送出好字,果然像姐姐一样活泼调皮,他就把她宠到天上。
一夜无话,只是姜采萍再看麦穗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
第二天下值,陈长庚领着秋生拐到一贴堂,这里的苏大夫是烟州第一妇科圣手。内室陈长庚细细介绍了麦穗症状,苏大夫凝神听完“五年俱是如此”
“是,严重吗”
苏大夫看眼前青年,即便极力自持依然流露出焦虑担忧,微微叹口气安慰“严不严重需得亲自望闻问切,不如请尊夫人过来应诊”
让麦穗过来用什么借口呢陈长庚闭上眼睛平静心气,须臾睁眼神色清明“过一会儿我会让亲随以治疗腹泻为名,请先生上门问诊,到时先生能不能找个借口为我娘子诊脉”
苏大夫笑道“这容易,尊夫人月经不调五年,气色一定有所表现,比如”胸有成竹望着陈长庚“唇色不比其她女子红润而是偏肉色,甚至泛一点点微紫。”
肉肉的双唇泛一抹珍珠光泽,原来是病态吗这么久自己都没发现,陈长庚心绞着疼。
“如果诊完脉我娘子不要紧,请先生当堂开药叮嘱禁忌,如果”陈长庚心疼成一片,慢慢吐口气沉声“如果情形严重,请先生临别交代让我来取药,不要让我家人知道情形。”
竟是这么爱惜妻子不肯让她担心,苏大夫微笑“公子放心。”
“麻烦先生开点巴豆。”
为妻子这么豁得出去,苏大夫真的笑了“巴豆是有毒之物,我开点番茄叶子给公子泡茶。”
前堂不时有人来问医抓药,陈长庚坐在安静的内室,双手捧着一杯浓浓热茶,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慢慢呷一口苦涩味弥漫整个口腔。
陈长庚下值回来就开始拉肚子,麦穗担心的不行,秋生骑马请大夫来诊脉。苏大夫一边给陈长庚诊脉,一边打量麦穗,心想这就是被丈夫疼到心尖的女子
麦穗心焦“大夫长庚没事吧他自从六岁后再没生过病。”
苏大夫笑微微收回手“没事,骑马吃了点凉风扎一针就好。”取出一根银针扎在陈长庚脐下,立刻止住腹泻。
收回银针慢慢在火上烤,苏大夫似乎无意闲聊“我看夫人气色是不是月经不调”
“啊”麦穗迷茫
姜采萍知机的上来“我家老夫人去的早,没人教过夫人所以她”
原来如此,苏兴文就说这么严重的病,怎么会才知道,原来是没长辈。
苏兴文坐下慢慢解释“是这样,女子月信每月一次,不如在下帮夫人看看。”苏兴文伸出手示意
麦穗把胳膊藏到身后“不痛不痒的不用看,月事那东西挺烦人。”
姜采萍紧张的捏住拳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劝,陈长庚想要说却张口结舌找不到理由。还是苏兴文见得多,淡笑“月事不调也是病,对身体不好。”
“影响子嗣吗”麦穗只关心结果。
“不影响”陈长庚立刻接口。
麦穗松口气“那就成不用看。”
屋里安静下来,秋生已经知道原委,盯着麦穗急的拳头紧紧握起。
苏兴文瞟一眼陈长庚,笑道“这个影响寿命,你们姐弟夫妻”
陈长庚立刻接话“姐姐难道你不想陪我白头”神色跟着变成哀伤委屈。
成吧,成吧,虽然接受陈长庚是自己相公,可麦穗还是受不住他委屈模样。在陈长庚刚才的位置坐下,麦穗伸出手腕。
屋里几个人紧张的望着大夫,麦穗也好奇偏着脑袋研究大夫表情。苏大夫不动如山神情温和,只是久久摸着麦穗脉搏,偶尔动动食指、中指或者无名指。
到最后陈长庚几乎不能呼吸,麦穗笑嘻嘻“这么久,严重”
苏大夫终于收回手把脉枕,针包一样样收起来,笑道“夫人身子康健不碍事,只是有几位药材在下没带,哪位跟我去药铺拿”眼睛瞄向陈长庚。
一桶雪水毫无预兆泼下来,陈长庚不知自己是怎么稳稳站住,怎么微笑说“麻烦大夫,我这就去取。”他只觉得留在屋里的是一具躯壳,魂不知飘在哪里,也许是院子也许是半空。
麦穗拦住“你刚吃凉风拉肚子”秋生笑嘻嘻过来拦住麦穗“你的事小叔哪儿放心别人,没事,大小伙子跑两次茅厕有什么。”
苏大夫也笑着劝“不要紧那阵凉气已经散了。”
陈长庚回来把药交给姜采萍“你亲自熬,药渣处理掉。”
姜采萍心里一咯噔抱着药低头“大人放心。”麦穗喜滋滋迎出来抱怨“原本是给你请大夫,最后喝药的是我,咦好苦。”皱鼻嫌弃。
陈长庚笑“姐姐要是不想喝就不喝了。”姜采萍吓的一哆嗦,一包药掉到地上,连忙弯腰捡起来笑道“大夫开的药怎么能说不喝就不喝。”
“就是”麦穗挽住陈长庚笑“花钱买回来的,再说这毛病多少会影响子嗣吧。”
姜采萍嘴角扯了几次没笑出来,陈长庚笑着带麦穗回正屋“没事,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是啊”麦穗笑眯眯“爹娘还在天上等做爷爷奶奶呢。”
“嗯”陈长庚笑着应了。
声音消失姜采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色雪白怎么会这样已经严重到不能让人知道用的什么药,已经严重到吃不吃药都一样。
晚上许是要变天,薄薄云层自天边蔓延铺展。
陈长庚睁着眼睛怀里抱着熟睡的麦穗,他想起苏大夫的话“尊夫人少时长居湿寒之地”
陈长庚眼睛一点点湿润,湿寒之地越岭白雪茫茫,哪有一片干燥温暖的地方,在军营为了隔开其他男人,整个冬天姐姐都睡在帐篷边上,那里最湿最冷。
“初潮受极寒,当时就经脉淤塞闭经回血。”
所以姐姐初潮并不是他发现的那次,受极寒陈长庚想起他们在漠北伏击浑漠汗,雪地里趴了两天一夜。两天一夜寒气一点点侵袭麦穗身体,陈长庚闭上眼胸疼难忍,眼角滑下一行泪。
“如果当时发现,汤药可以通经舒络,如果三四年前发现艾炙可以根治,若是两年前发现针灸能挽回”
陈长庚胸疼的无以加复,脑海里是麦穗明媚笑颜“像阿五就很可爱”
“爹娘还在天上等着做爷爷奶奶呢”
“太医院最擅不孕的不是院判而是童太医,可就算你能请他也于事无补。”苏大夫声音。
“等咱们老了也子孙满堂。”
清脆的声音“我喜欢孩子”
啊啊啊啊啊陈长庚无声嘶吼,好像这样可以减轻胸中疼痛。
“长庚你怎么了”麦穗睡意朦胧的鼻音在胸前响起,伴随的还有她用手摸索陈长庚那里不对。
一定是刚才僵直肌肉颤抖,惊醒了麦穗。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院里枇杷、海棠索拉拉响,陈长庚忍住喉音,低声“没事,有点冷。”
“哦”依然睡意朦胧,麦穗闭着眼睛往上拱了拱,反过来把陈长庚抱在怀里,替他掖好被角“还冷不”
陈长庚在麦穗怀里睁大眼睛,怕泪水流出来被她发现,喉头哽到疼不敢说话只能轻轻摇头。
麦穗安心“那就睡吧”陈长庚点点头,麦穗沉入梦想。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爬满星空,陈长庚在麦穗温暖的怀里闭上眼睛抿紧嘴,任泪水横流。
刷拉拉又一阵风,冷雨沙沙拉拉打在地上、树上、屋顶上。
姐姐,姐姐,陈长庚心里一遍遍喊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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