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心里急得能上房, 可是这内里的艰辛却无人倾述商量。当淮阳王的人传唤他时,只能硬着头皮前往。
此时再见淮阳王,已经不是上次家宴小酌的派头了。王爷安坐在堆满文书的书桌后面,玉冠金带, 浓眉敛目, 低头批改文书,一副废寝忘食的光景。
陆羡进去先跪下向王爷请安, 却半天不见淮阳王抬头, 只能忐忑跪在那里。
直到好半天, 淮阳王才抬起头, 淡淡道“陆先生怎么还跪着快快请起。”
陆羡知道,淮阳王这是在给他下马威。可他一个升斗小民,在这样的尊显的王爷面前, 算得了什么只能赶紧谢恩, 却不敢真的起来。
崔行舟挥了挥手, 叫莫如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让陆羡坐下。
陆羡这才起身, 屁股担了椅子的边,堪堪坐下。
崔行舟很是平易近人地问了问陆羡先前的伤势将养得怎么样了, 又问了问陆府老人的身体可否康健。
待得家常聊得几乎无话可说时,陆羡首先耐不住道“小民的外甥女不懂事, 叨扰了王爷甚久,今日小民寻思着便带她回去, 免得耽搁王爷静休。”
崔行舟笑了笑“她心挂着本王的腿伤, 才来看我, 算不得叨扰。我养她也非一日两日了,也不差这么几天”
这话说得,就不知道让人怎么往下接了。陆羡硬着头皮,也不接这话茬,接着道“若是无事,小人这便告辞,带外甥女告退了。”
崔行舟靠坐在椅子上,长指敲打着桌面道“听闻陆家近一段日子来媒婆不断,陆先生这般着急回去,可是要继续给眠棠相看”
陆羡心里一惊,奇怪淮阳王竟然知道陆家的动向。他有点咬不准淮阳王的意思,只低低道“那倒不是,就是怕家里的老人着急”
崔行舟点了点头“那就好,别人不知,不过陆先生却是知情的,眠棠跟我不过是差了拜天地的夫妻。两年的夫妻恩爱岂能让人说忘就忘她安安稳稳地在陆家还好,可有人若是不声不响地将她嫁了出去,叫本王的颜面何存”
陆羡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虽然觉得淮阳王的话,透着一股子荒谬,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加上王爷言辞凿凿,竟然还透着几分的有理。
可是照着他的话里意思,眠棠岂不是要一辈子当老姑娘,不能嫁人了吗
于是他鼓足勇气道“眠棠的婚事,小的也不能做主,全凭家里老人的意思。王爷也说,眠棠跟您并非拜天地的夫妻,说得难听些就是就是野合,到哪里都不作数的。王爷当初不也放了眠棠还家,以后的嫁娶自由,两不相欠了吗”
崔行舟皱了皱眉,冷声道“你是眠棠的长辈,怎么可这般往自家的姑娘身上泼脏水更何况眠棠是最正经不过的,若是知道你这么说她,岂不是要伤心再说你明知她跟过我,却立意要将她嫁给别的男人,按的是什么心她以后的丈夫若是知道了这段,又该如何刁难她”
陆羡当然知道眠棠现在的难处,可是世上男人都死光了,眠棠也不能嫁给淮阳王啊
若是日后叫崔行舟知道了眠棠以前干的事情陆羡光是想想,都满额头冒冷汗。
可是论狡辩,他又说不过淮阳王,一时也急了,江湖之气冒将上来,只瞪眼应声问“那王爷的意思,是要耗死我家眠棠吗”
崔行舟挥手叫莫如又给陆羡倒了一杯茶“看陆先生说的,眠棠跟本王一时闹着着别扭而已。她总不能意气用事,一直都不理本王吧只是本王如今忙于公务,一时无暇私事,可若本王为国鞠躬尽瘁时,却被人算计着失了自己的女人,本王就算下落黄泉,也绝对不依着此事”
如此一番,便是给这是盖棺定论了,大概的意思是,可以领走人,却不能嫁
当陆羡从淮阳王的书房里出来后,莫如引着他去了行馆的一处院落,他一进院子,就看见眠棠正在卸下手脚夹板。
这几日,她的手脚较比以往有气力多了,虽然不可能像没有受伤前那般康健,但是应付起日常来,倒是绰绰有余。
只是怕手脚筋再移位,所以一直固定着,现在好些了,上着夹板走动不甚方便,她索性将夹板先卸下来。
陆羡却不顾得问眠棠的手脚,只急着道“你为何又来他这里你可知道他方才跟我说什么了”
眠棠叫服侍她的侍女先下去,待屋子里无旁人时才对大舅舅说“无论王爷说什么,您都当他在放屁就是了。我让碧草和芳歇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随时可以回转西州。”
陆羡一拍大腿“他可是淮阳王之于我们百姓,人家一句话是晴空霹雳,我们怎么能当个屁他他的意思是不许你嫁给别人”
眠棠一早就听完了崔行舟的跋扈言论,倒也不意外。只一边叠着衣服,一边和颜悦色地跟大舅舅讲“他不过是争一时的面子。当初在武宁关时,我不该先提出离开,等他开口哄撵就好了。如今王爷损了面子,受不得自己被人先舍弃,总得找回些脸面。他也老大不小的了,等西北战事结束,他母亲自会给他张罗婚事,等他娶妻生子,哪还有闲暇关顾别人”
眠棠说得轻巧,可陆羡却觉得崔行舟的话可不像开玩笑“那他若是一直想着你,你就不嫁了你这几日也跟他”
有些话,当舅舅的真没法问,陆羡一时急得直翘胡子。
眠棠倒是好心替大舅舅解围“我既然知道了他不是我夫君,自然不会跟他同居一室,现在不过是给他些缓冲的时间,慢慢分开便是了。”
陆羡当初是依了父母之命寻的老婆。像这类小儿女间情情爱爱、分分离离的门道,那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可是见眠棠一派镇定轻松的样子,倒觉得情况可能没有他想得那么严重。但是不让眠棠嫁人
“那他若一直不娶妻,你岂不是就不能找婆家女孩子比不得男子,可耽误不起啊”
眠棠却轻轻一笑“大舅舅真是多虑了。从良的鸨母若是有钱银傍身,身边也多得是帮衬的年轻男子。我长得又不丑,将来多赚银子就是了,说不定,能遇到比他更好看的”
陆羡觉得眠棠跟她娘亲一个毛病,都只看男子的外表。当下话题一拐,竟然拐到了如何辨识男子内秀的话题上去了。
见大舅舅分了神,眠棠暗松了一口气。
其实崔行舟反悔当初分手太匆匆,着实也出乎她的意料。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此生与他都是无缘的了。如今这些日子,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短暂的美好,给彼此再留些记忆罢了。
他的腿既然不碍事,那么她也放心了。
以后,她总要记得,崔行舟并非是她认为的那个落魄崔九。这个是注定要做大事的男人,他的安康,是用不到她操心的。
这次自己多事来此,招惹到了他,下次一定长记性,再不管他就是了。
依着大舅舅陆羡的意思,是立刻要走了。
但是崔行舟却让大舅舅停留几日,待享受够了幽州的温泉和美食再走。
西北的的战局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
林思月也就是本名为淳月的王女正式得了大燕的敕封,成为蛮族部落的女单于。而阿骨扇被崔行舟的部下一路追击逃到了雪山以北,早就不成气候了。
崔行舟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肃清了西北,一时战功赫赫。按理应该回朝述职,并移交军权。
可如今因为腿伤的缘故,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幽州疗伤,享受近一年来难得的清闲。
如今虽然只是二月初,可是幽州因为地处盆地,春天也来得格外温润暖和。幽州城外的斜坡上开了漫山遍野的蝴蝶花。
紫色渲染山坡,形成浩瀚的花海,引得成立许多的男女结伴而游,遇到繁盛的花丛,便铺展席子,席地而坐,饮着自带的美酒冷食,欣赏春芳美好。
淮阳王乃微服前行,带着的仆从虽多,但是也与那些结伴而行的富家子弟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他的腿伤还没有好利索,依旧拄着拐杖。
远远看去,玉冠儒衫的翩翩俊美公子,却走路颠簸,叫人看了着实心生遗憾。
而那位气质不俗的公子旁边,站立的那位白衫女子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女子在春日里多贪靓丽,喜欢穿艳丽的衣裙。可惜花色正好,衣裙太艳,反而显不出明丽的感觉。
可是这白色立在一片淡紫的花海里,却恰到好处,加上人美腰细,乌发盘髻,回眸凝望时,观者无不屏住呼吸,只觉得花里的精灵跳脱在了花海上了。
陆羡并没有跟过去,而是坐在距离他俩不远处的席子上。
立在河边的那一对,不知在说着什么,只见眠棠引得淮阳王一阵开怀大笑,可是外甥女好像还很生气的样子。
接下来,那淮阳王不甚符合礼教地伸手去拉眠棠的手,跟哄小孩一般来回摇晃着她的手臂。
陆羡看得心急,立刻站起来准备冲过去,分开二人。
可人还没站起来,就被一旁的小厮莫如绊住了手脚“哎呦,陆先生,刚给您烫好的酒,您趁热喝了啊”
陆羡急得说话都结巴了“喝喝喝什么喝他他拉拉”
莫如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此时王爷已经不拉柳小姐的手了,而是带着她一起蹲在河岸边,用一根树枝在河滩上写着什么呢。
两个人的头挨得有些近,不知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俨然是春日里少男少女携伴游春定情的缠绵样子。
莫如看了看,觉得那一对可真够养眼的,又转头跟陆羡道“说句不中听的,当初在武宁关,要不是老先生你突然冒出来,我们王爷跟柳小姐好着呢。结果您一来,全都乱了套,您又招呼都不打,就将人悄悄地带走了给我们王爷晃闪得夜不能寐亏得我们王爷是大才,定力足,能耐大,将蛮人打得是落荒而逃,不然的话,就凭你不声不响带走柳姑娘,搅得王爷心神大乱这一点,就能治你一个搅乱军心之罪”
陆羡太耿直,被莫如的话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噎在那里“治治”
一旁的碧草听了,可不干了,立刻帮衬自家大爷道“治你个大头鬼你们王爷都对我们家大爷客客气气的,你这小鬼儿倒做起筏子编排人来了敢问莫爷,您现在是将军还是元帅,开口闭口就是治人罪过”
莫如不服气,立刻跟碧草斗嘴起来。
最后还是李妈妈脸色一沉,低声道“都像什么话再吵,都回去自领板子去”这才止了他们的斗嘴。
不过,这时陆羡再闪眼一瞧,那两人已经走得甚远了。他举步走到方才的河沿便,正看见地上的龙飞凤舞的一句诗“昨夜幽梦未拾起,只记孤灯映微光。重逢如隙亦短暂,顾盼他日燕成双”
那诗写得可真够缠绵
陆羡年轻时可没有作诗撩过小姑娘。可是他爹说过,酸臭文人最不要脸,本该是男女默默之情,都能明目张胆地写出来,搞不好,还要弄个被人口口相传的千古名句。
能写下那等子酸话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如今看来,他老人家何等的英明。可偏偏年轻小姑娘都吃这一套。
陆羡真是怕自家的外甥女,再次被会写酸诗的淮阳王迷惑得晕头转向,一时耐不住他的缠,松口答应了给他做妾。
其实淮阳王也是有感而发,才在滩涂上写诗的。以前表妹给他写诗月下传情时,他还一脸的不耐,想着哪有闲工夫酝酿这些个。
可现如今才发觉,自己写起这等子传情的情诗时,也可信手拈来。
可惜眠棠却不领情,看了那诗后,反而不高兴了起来。
“总是鼓着脸儿,都快成包子了,不是说好今日出游只想着些高兴的事情,不提扫兴的话吗”崔行舟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
其实眠棠生气时,也很好看,河边粼粼的水波闪动得她的脸儿也莹莹发亮,眉色都笼罩在光灵里。
眠棠叹了一口气道“镖局子的事情太多,有许多要我亲自处理,实在不能耽搁,还请王爷体谅,准了我和大舅舅明日就回去。”
崔行舟停顿下脚步道“不是说好了,再留一段时间吗”
眠棠低头,垂着眼皮道“只是你自己说罢了,我可没有答应。”
崔行舟拉着长音道“以前我每次要走的时候,你可都是千万般的不舍,现如今是怎么了眼巴巴地要赶紧跟我分开”
眠棠别过脸去,冷冷道“以前人傻,被骗了也不知。如今又痴长了一岁,总不是一直傻乎乎的。王爷若是觉得不爽利,可再寻个,依着王爷的样貌文采,尽可找着大把愿意给您缝衣做饭,举案齐眉的。”
崔行舟吸了一口气,心知转到这类话题上,自己毫无胜算可言,于是缓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好了,以前是我的不是,不该欺瞒着你。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多挽留了。反正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西州你什么都不要想了,以后的一切,尽是由我安排。等咱们回了眞州的时候,一切都可着你高兴”
眠棠没有说话,反正她是抵死都不会跟他回眞州的。他若还是存了娶她做妾的心思,以后也要有死心的一天。
第二天时,眠棠便跟大舅舅上了船去。可是跟武宁关的不告而别不同的是,这次是崔行舟亲自将两人送到了船坞头处。
“这回子,我让李妈妈跟着你回去。”崔行舟指了指一旁背着包裹的李妈妈道。
眠棠听闻他要李妈妈跟来,立刻张嘴道“不必了。陆家又不是没有下人,我并不短缺人伺候。”
她如今明白了李妈妈就是崔行舟用来监视自己的耳目,所以老婆子做饭再好吃,她也不敢要
可是崔行舟却说“不缺人伺候,你怎么将自己养得那么瘦隔三差五想要吃李妈妈做的拿手菜,却又嫌着你们陆府的厨子手艺不精。如今本尊跟你回去,你想吃什么都能点。另外想学些礼仪,也可让妈妈尽心教你。姑娘家,总不能只学拳脚,却不通礼仪。”
眠棠听到这,客气地表示,自己就是个开镖局的,跟下面的伙计们用茶盏吃茶都嫌着造作,用大碗牛饮才叫爽利。李妈妈教的那些礼仪一类,大约是小姐夫人们入茶会时用的。而她以后大约都用不上。
崔行舟看她又跟自己唱反调,不禁脸色一沉道“总之,人是派给了你。若是不中意她,你就找人牙子发卖了她吧。”
淮阳王说这话时,李妈妈就站在一旁,只端直了腰板,就算王爷说要将她卖给人牙子,那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当真是王府大嬷嬷的做派,宠辱不惊,风雨不乱
只是老妈子看向柳小姐的眼神幽幽,脸儿也黑黑的。
眠棠觉得李妈妈这么大年岁了,受了惊吓可不好,立刻转头跟她道“王爷在说笑呢,我如何能卖了妈妈你”
李妈妈规矩福礼道“王爷说得极是,小姐若是觉得奴婢不够忠心尽职,别说发卖,打死都是应该的”
这将下人活活打死,应该也是那些个王侯高门的家传绝学,李妈妈说得跟吃崩豆一般,嘎嘣酥脆。
这话听得芳歇和碧草直缩脖子。
因为以前李妈妈训她们的时候,不止一次说,就她们俩不长进做派,若是进的是王府侯宅,一早就被草席子卷着入了乱坟岗子了
以前她们以为李妈妈是在说笑,现在才后知后觉品出,李妈妈说这话时,绝对带着腾腾的杀气。
想到黑脸婆子这次又要跟来,两个小丫头都有点哭丧脸。
接下来,淮阳王又是一阵不放心的叮嘱。
最重要的是,收了他的回信的话,一定要及时回。像先前那般,连信都不收的行径是绝对不能忍的
等到好不容易上船后,陆羡看了看还站立在船坞头没有离去的淮阳王,心有余悸地问眠棠“你说,王爷能彻底撒手吗”
眠棠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了船头,沉默地看着船两侧激起的点点浪花。
他撒不撒手,那是他的事情。可是自己的日子,总要自己来规划着过的。
等回去后,她便要努力积攒银子了。
因为被他拖累得当个老姑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个又老又穷的。
这么想着,这次的分离,竟然没有第一次那么表面平静而内心沉重了。
所以看来,崔行舟这类慢慢适应着分离的提议,当真是有些效用的。眠棠只觉得还没有回去,就已经有满满的事情要做了。
船儿一路前行无话,过了些日子,便到了西州地界。
因为眠棠走时,是说自己去处理镖局子的事情,虽然惹得老爷子担心了些,却也合情合理。只有大爷一副担心极了的样子,追撵了出去,别人倒是觉得并无异状。
只是这次柳姑娘回来,又带回了个黑脸的妈妈。不由得引得陆青瑛噘嘴道“这气派,真是越来越大,两个丫鬟都不够伺候的,竟然又买了个婆子我看她竟然比县太爷的女儿,都像官家小姐呢”
彼时二房一家子正在吃饭。陆慕听了女儿冒酸话,不由得一瞪眼道“那位赵侯爷可看上眠棠了。等她成了侯府贵妾,当然比你这个县太爷的外孙女有派头你表姐是个厉害的,你若在她面前这么说,看她能轻饶了你”
陆青瑛撇嘴道“爹爹你想得太好,那侯爷看中的都能抬入府里去我听范公子说了,那位赵公子家里的妾室多极了,什么贵不贵的,人多了就都是贱的说不定,侯爷只想跟她露水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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