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既见君子

    第二十九章

    狄其野百无聊赖。

    敖戈和陆翼痛痛快快地去打秦州,他被关在楚王寝殿,无聊到洗马。

    他本该在抄军规,但一眼就能记住的东西他实在懒得抄,于是打算让无双背个黑锅,等顾烈回来,就说抄好的军规都被无双给吃了。

    无双不知黑锅将至,舒舒服服地让主人给刷毛,目似瞑,意暇甚。

    近卫在一旁帮狄其野提水,听着无双咴咴叫,忽而欣慰道“将军在,寝殿有人气,主公都难得轻松,真好。”

    狄其野挑眉,笑问“你不觉得如此,于礼不合么”

    他与顾烈相处自然,但细思起来,作为君臣,如此相处,其实极是奇怪。

    那近卫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为主公辩解道“天底下没有比主公更合礼合德的君子了,禁足将军虽无前例,但也是气恼将军不爱惜自身的缘故。再说,将军用兵如神,立下大功,主公待您非同寻常,又有何不妥呢。”

    狄其野单知道顾烈给自己配的杂兵是从近卫里挑的,不知道这杂兵还是个顾烈死忠粉。

    无双抬抬蹄子,示意狄其野不要偷懒大力搓,狄其野翻个白眼,低头伺候它大爷。

    午时,顾烈回寝殿用膳。

    寝殿器物摆设过于简单,像是顾烈在吩咐侍人布置时,根本不考虑日后会有伴侣,皆是单人形制,据说还是中州顾占据楚王宫时,嫌弃简陋留在库房里的未用品。

    狄其野与顾烈隔着一丈相对而坐。

    按照惯例,御厨亲自领着膳房下人送上今日的菜品,两个食盒,盒里荤素俱全,另有一钵越溪米煮的饭,顾烈照常每道菜尝了一口,对御厨慰劳道“御厨辛苦。”

    狄其野都能从御厨微微抖动的胖下巴感受到他的绝望。

    可怜,一个得不到食客赞叹的厨子,就如同功绩得不到承认的将军,没有成就感,满目苍凉,活着都找不到意义了。

    “今日这道茭白不错。”狄其野倒不是同情,实话实说。

    御厨得了狄其野的称赞,这才振作起精神,带着手下人退下,侍人也退出屏风外顾烈不喜侍人时刻在侧。

    留下二人自在用膳,狄其野却不专心,分神观察顾烈。

    同吃同住这么久,其实狄其野不用看都知道,顾烈定是一筷子素一筷子荤,每道菜均匀地夹上几筷,连份量都差不多,不论菜色,不论咸淡,日日如此。

    明明活在拥有丰富植被果蔬的古代,看顾烈吃饭,却比狄其野的时代喝营养剂还要单调无味,好像吃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怎么会这样,狄其野很好奇。

    不注重在吃上享受,和顾烈这种吃什么都一样的状态是有根本差别的。

    人的口腹之欲作为最原生最基础的欲望,强大得超出想象。即使是在狄其野的时代,物资极度匮乏,人们依然狂热拓展营养剂的口味,不惜以损失营养价值为代价换取更好的口感。

    一个味觉正常的人,是受到怎样的严苛教育,才会这么吃饭颜法古说的那个养父

    “我脸上有字”顾烈放下碗筷,净手拭口,才看了一眼狄其野。

    狄其野没忍住问“这几道菜,你喜欢哪一样”

    “都可。”

    这和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若是非要你选一样”

    顾烈随手指了一道。

    狄其野走过去盖了食盒,挑眉问“你说,你刚才指的是哪道菜”

    心内回想食盒中菜品摆放的顺序,顾烈推测出“是莲藕。”

    顾烈答出口,才觉不对,若是他当真觉得那道菜更好吃,根本不需要推测,应该脱口而出,他根据记忆推测出菜品再答,就露了马脚,完全是被狄其野盖食盒这个动作给诈了。

    问这么个无聊问题居然还用战术。

    成功对顾烈使诈,狄其野也不多么得意,这成功证明了狄其野的观察,顾烈还真是吃什么都无所谓,他低沉地笑了两声,叹息着感慨“主公,你真奇怪。”

    胆子越来越大了。

    对这个一点自觉都没有的人,顾烈淡然回敬“狄将军,彼此彼此。”

    语罢,顾烈想起问“军规抄完了”

    狄其野答得流利,指着后廊的方向“我刚抄完,就被无双吃了。不信你问它。”

    他一脸正气凛然,仿佛无双真把他辛苦抄好的军规给吃了似的,脸不红心不跳,就是眉目间怎么都透着一丝得意,又或是挑衅,笃定了顾烈不会再罚他。

    顾烈看看他,不知是点评他方才的评价,还是点评他说的谎,摇头笑笑。

    “你这人,贼喊捉贼。”

    又过数日,顾烈和狄其野对着秦州堪舆图“打嘴仗”。

    自从狄其野的模拟战被五位大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姜扬他们都跃跃欲试,被狄其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楚军将领现在成天想往主公寝殿跑。

    可惜主公讨厌吵闹,一般将领不敢来,姜扬他们也不敢多停留,结果一个个都开始跟主公求情,想让主公解了狄小哥的禁足令。

    这小子简直过于能耐了。

    没想到主公冷酷无情,不仅不放人,还占着地利假公济私。

    顾烈不擅陆战,几乎场场被狄其野吊打,他倒是不气恼,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每场都有小进步。若不是事关军机,狄其野真觉得该让御厨来看看,学习学习主公的优秀心态。

    侍人捧着燕朝韦丞相的来信进来,顾烈扫一眼,扔一边,继续对着堪舆图琢磨怎么解狄其野的围兵。

    狄其野拿过来看,把喂无双都不吃的垃圾扔地上垫脚。

    但其中确有字词引起了狄其野的注意,恰好时他近来一直想问顾烈的。

    韦碧臣在信中骂楚王顾麟笙好大喜功,才惹来了风族对燕朝的觊觎。韦碧臣此人总爱对楚顾颠倒黑白,他写信的意图像是给他自己留个传记材料,狄其野并不取信他的话。

    可楚王顾麟笙攻打风族一事,确实颇有疑点。

    北燕编写的楚王列传,说楚王顾麟笙刚刚封王,就开始拥兵自重,抗旨不尊,推脱燕朝先帝要他抵御风族的命令,迟迟不肯出兵。先帝连发八道圣旨,怒斥顾麟笙有心谋反,才吓得顾麟笙出兵,将风族逐回了打云草原。

    既然用了“回”字,说明风族原本是居住在打云草原的游牧民族。前文又用了“抵御”一词,说明是风族南侵。

    然而,数十年前更早的记载,也就是燕朝开朝时期的地方志,其中记载的风族却并非是游牧民族。

    地方志蜀川册中记载,传说风族祖先喜爱在天地间逐风流浪,随风迁徙,四处漂泊,不知不觉走遍了整个大陆,最终在一片美丽的湖泊中化身为龙。

    故而风族以“风”为族名,图腾是一条御风而行的龙。风族追念祖先,选择拥有美丽湖泊的地方临水结成山寨,自古多聚居于蜀州。

    按照地方志,风族不仅不是游牧民族,还是蜀州的原住民。

    燕朝两本史料自相矛盾。

    很有可能,是燕朝驱逐了原本在蜀州居住的风族,还抹黑为风族南侵,将不义之战正当化。

    “主公,”狄其野试探着问,“你对当年楚王攻打风族之事,可有了解”

    原来他抱着地方志和楚王列传是在看这个,顾烈联络起线索,若有所思道“我那时还未出世,所知甚少。所存记载也甚少。怎么,你对那场战役有心得”

    狄其野摇头“只是有些许疑惑罢了。”

    “什么疑惑”

    狄其野再怎么肆意妄为,也晓得楚王顾麟笙是整个大楚的底线,然而此事的疑惑关乎他狄其野的原则,他开了头,就做不到闭口吞声。

    他隔着惟妙惟肖的蜀州山川,看向对面执着竹笔的顾烈。

    在狄其野的时代,幸存者自认进入了新纪元,将属于“原始人”的历史束之高阁,只有狄其野这种格格不入的返祖异类,才会对过往感兴趣,从成语中找寻失落时代的闪光。

    顾烈是他从故纸堆中找到的理想。

    史书评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

    不仅是这寥寥一句史家评说,狄其野翻阅残缺的楚军战报,推测出了一段无懈可击的争霸雄途。

    顾烈身负血仇,举兵反燕,是师出有名;顾烈受过良好教育,楚军从未有屠城记载,是治军有道;顾烈立楚后从未入侵他族,倾力治国,终成盛世,是治国有方。

    而最后,顾烈竟没有让自己的子嗣继位,传位给了侄子。继位者是守成之君,不出众,但做到了继往开来。

    一个近乎不真实的古代帝王。

    哪个良将不想遇明主

    然而史料毕竟残缺,对着文字,狄其野也无法确认顾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对顾烈当然是心存怀疑的,只是将顾烈当作一个理想象征,从不曾陷入什么狂热。

    狄其野很清楚自己并不崇拜顾烈。

    他天性骄傲,无法接受任何人凌驾于自己之上。他历经苦难,从不相信看似完美的表相。他总假设最坏的情境,以最坏的可能来猜度人心,这是狄其野的生存之道。

    但或许,潜意识里,他一直想亲眼看看,看看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没有想到,顾烈是这样的人。

    比记载中更不真实。

    这是真实的吗狄其野的耳边仿佛又响起年轻士兵临死留下的绝望报告,那是他亲手铸成的悲剧,是他执行的军令,让那些年轻生命成为他人的踏脚石。

    “主公。”

    顾烈看向狄其野,只见此人忽然锋芒毕露,极认真地问“楚王顾麟笙当年驱逐风族,是对的吗”

    “狄其野,你是在问你的主公,一个将军该不该听从王令吗”

    顾烈如此冷静的反问,让狄其野意识到自己钻了牛角尖。

    这是古代,帝王独尊的时代,他非要用自己的错误去联系顾麟笙的决定吗顾麟笙收到王令后的上折劝阻,是顾麟笙能做到的极限,已经做得很好,何况,楚顾为燕朝先帝的愤怒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尤其不该拿这样的问题去问楚顾九族唯一活下来的顾烈,是他错了。

    狄其野为自己对古人的强求感到过意不去。

    “狄其野,”顾烈不知狄其野在脑子里绕什么圈子,他手中的竹笔点着堪舆图内的青城山,一语道出症结,“你该问我,会不会像燕朝先帝那样,派你去驱逐风族。”

    狄其野惊讶抬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烈,迟疑着开口“你、”

    “我不会。”

    顾烈将竹笔丢回筒中,冷静地看着眼前人。

    片刻后,狄其野勾起唇角,缓缓落下左膝,微微垂首。

    顾烈转身离去,风吹帘动,狄其野看见秋日斜阳下,顾烈挺拔的身姿在地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既见君子。

    狄其野在堪舆图上划出行军路线,将顾烈方才思索了半天的战术打了个落花流水,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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