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柔软的浅金丝衣没有完全拉上肩头, 顾烈的肩胛上,赤红似血的火凤刺青露出半翼,乍看去,像是丝衣着了火。
荆楚先民喜爱自然, 崇拜太阳与火神祝融, 火凤就是日中之鸟丹朱,也就是火神的化身。
故而火凤是神鸟, 是百鸟之王。
春秋演孔图记曰凤,火之精也,生丹穴, 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备五色, 鸣中五音, 有道则见, 飞则群鸟征之。
因此楚人以火凤为图腾, 用凤纹装饰楚王的王服、佩剑和玉玺。
比如顾烈那把紫霜剑上的凤纹, 这些凤纹通常是起舞高歌的鸣凤, 或高立流云,或降龙伏虎, 象征着楚人在喜爱安宁生活的同时也有着不惧强敌的勇气。
荆楚百姓更是将火凤青鸾与爱情联系在一起, 口口相传着红鸾星动的神话传说。
然而, 顾烈背上这只火凤, 却是翩然起舞于火海之中,它振翼狂舞,怒翅长舒,火焰燎身,像是楚顾冤屈凝结成了活生生的凤凰,浓烈地在顾烈背脊上燃烧着。
顾烈闻声即刻穿好丝衣,系上衣带转过身来。果然是狄其野。
毕竟小乞儿都不会这么没礼数。
顾烈衣衫未整、头发也只以束带随意挽起,对自家将军这个礼数问题是糟心得不行。
只一眼,那火凤像是烧在了狄其野的眼睛上,挥之不去。
那么鲜艳生动的红色,是怎么纹出来的
“刺青,自然都是沾上颜料,一针一针刺出来的。”
这么大一幅火凤,岂不是和酷刑一样
听到顾烈的回答,狄其野才发觉自己问出了声,回过神来,问“火凤,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意思么”
又是不知从何看来的怪词。
顾烈皱眉思索,一一回道“火凤是我荆楚图腾,象征火神、太阳。”
“涅槃,语出西方佛典,我不曾研读佛法,只是略知一二。涅槃的原意,是熄灭了世间的贪嗔痴、不再被欲望纠缠,形容修行佛法到了极高的境界。涅槃中的大涅槃,指的就是超脱生死轮回,再也没有转世受苦的烦恼。”
“至少楚人的火凤传说,与佛学无关,也不存在凤凰涅槃的说法。”
“浴火重生,这词也是一样,从未曾听闻,也不见于记载。这是后世的典故”
狄其野没想到此时并没有凤凰浴火重生的传说,听了顾烈的说明,点头道“也许是后世典故,传说凤凰满五百岁时,集香木燃起熊熊烈火,投火自焚,再于死灰中重生,从此永生不死,是为不死鸟。”
这传说听着有些意思,似有凄艳的美感,顾烈细细品了品,低头笑笑“这世上,哪有不死之身。”
“所以是传说。”
狄其野不知他为何感慨,笑着随口应了一句,终于问起了正经事“那小乞儿,主公是什么安排打算”
竹屋毕竟简陋,没有太多器具,顾烈披上外袍,在床尾坐下,反问“狄将军认为,该如何安排”
主公已经坐下了,而且不是坐于高台,如此以来,按理狄其野该跪下,可狄其野实在不想刚洗完澡就去跪地,假装忘了礼节,还很堂皇地推脱道“您是君,我是臣,当然是您说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
顾烈好笑“你既然来问,就是有所猜测,装什么。”
“你真想收养他”狄其野确实是有猜测,但依然惊讶,“姜扬他们不会答应的。”
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好,又补充道“用你们的话说,乱了嫡长。”
你们的话说
顾烈摇头笑了笑,忽而转道“我说过,你想问什么,以一换一。”
狄其野长睫微垂,眼珠子不安分地转了转,然后挑眉回应“那你问。”
“你所知的凤凰,会浴火重生,”顾烈却又提起了先前的谈话,抬起头来,定睛看向狄其野,“那你所知的我,又是如何记载的”
狄其野愕然“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顾烈抢断狄其野的话,解释道“寝殿那晚,我推断出你今年十九,我当时说过,你此生睁眼过来,已是八岁,接着在山谷过了十一年。你曾说路上请衣店大娘帮你梳头,也就是说,你出山后未曾耽搁,直往楚军而来。”
“这些推断,你都不曾反驳,是也不是”
狄其野玩味地看着顾烈,也不否认“是又如何”
“那么,你定然在你的时代就知道我,否则,你怎会直奔楚军而来”
狄其野反问“我就不能是一路上听闻火凤杀神的威名,心向往之,临时起意”
顾烈几乎要大笑起来,断然道“青城山在秦州,当时还是四大名阀暗中占据。你从秦州入蜀,一路上所遇都是燕朝子民,你只会听到我这个蛮楚疯血是如何穷凶极恶,哪个会称我为火凤杀神”
出生四大名阀的柳家女耳濡目染,素未谋面,可就将他视若蛇蝎。
“再者,狄其野,你难道不知你自己有多么过分挑剔”
狄其野原本对顾烈的推断十分佩服,听到最后一句,顿时不服气起来“我哪里过分挑剔”
顾烈丝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你任性妄为,惯以强者自居。过分好洁,不愿意容忍瑕疵。”
“天下三分,你选择以我为主,想必是因为我与北燕、风族相比,师出有名,治军有道,没有任何你不能忍受的缺点。”
“蜀州相见时,你就说了,投效明主、征战天下是你的理想。而我,不过是你实现理想的最佳之选。”
狄其野下意识立刻反驳“不对。”
顾烈一脸不信。
“好吧,大致都对,主公真是智谋双绝,”狄其野好奇地看着顾烈,勾唇笑着,“但不是最佳之选而已。”
他强调“是唯一选择。”
“古今多少豪杰,唯独主公你合我眼缘,”狄其野厚着脸皮大言不惭,“这就是君臣缘分。我是慧眼识英雄。”
花言巧语。
顾烈抬眼去看那个厚脸皮,狄其野却一点都不羞愧,还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潇洒模样,反把顾烈看得没了脾气。
狄其野反问“我问的是那小乞儿,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你知道的我,是如何记载的”
“这”
文人笔墨如刀,大统礼仪深重,顾烈前世废柳王后、小太子死于冷宫,被书生戳着脊梁骨骂“虎毒尚不食子、火凤竟不容亲”,说他生性冷血,只知治国。
甚至有人说,楚顾不是亡于暴燕,而是亡于顾烈之手这是何等锥心刺骨之论。
顾烈在位时,这就是他唯一值得抓的错处,自然从不曾断了批评之声。后世史书会怎么写,他有准备,左右逃不过无情这个批语。
狄其野拧起眉头,谨慎道“我所阅读的史册残缺不全,对主公后宫并无记载。评价也只一句,说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除此之外,就只是数卷战报,其余多为我复盘推测所得。”
果然,无私无情。
顾烈闭上眼,回头想想,又觉好笑,喃喃自语“你推测来,我推测去。”
比打仗还费神。
又掉一层马甲的狄其野把前话理了理,也觉好笑“跟着主公绕了半天圈子,是想说什么”
顾烈这才说道“本王今年二十有八,若是两三年间能够平定天下,到时称帝,也不过而立之年。”
“那时,群臣定然群起上谏,要本王娶妻纳妾,选秀女入宫。”
狄其野理所当然道“不都如此吗”
登基立国,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拉拢重臣,但凡开国之君,哪一个不是如此。
顾烈的坦然打了狄其野一个措手不及“可本王厌恶与人亲近。”
狄其野的眼神不受控制往下去,在看不出什么的丝衣下摆逡巡起来。
“本王并无隐疾,”顾烈咬牙声明。
“心病而已。”
前世种种不堪提起,王后作乱下毒、外戚宗室有心乱朝,还有那一晚浓烈得痛彻心肝肺腑的夜息香,如今说来,不过短短四个字而已。
他眉宇间愁绪郁结,像是一个人扛了太久太久的重担,那担子越来越重,就快要抗不住了,终于在眉眼间泄露出深刻的疲惫来。
“那个,就是问问,”狄其野咳嗽一声,又把两人的风言风语拿出来说,故意逗顾烈开心,“主公您厌恶与人亲近,却把末将禁足于寝殿,该不会,是对末将有意思”
顾烈被他气笑了“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啧,”狄其野抓住机会把顾烈曾嫌弃他的话还回去,“您说话也忒没个忌讳。”
胡闹。
到底是被狄其野逗得松了心绪,顾烈又道“即使本王并无心病,又或是数年之后,本王医好了心病,娶妻生子,立了储君。你可知,开国之君的太子,大多是什么下场”
那是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归根结底,本王太过年轻,若是年近半百,那即使心病难除,为大楚社稷,本王也定会娶妻生子,给群臣一个交待。”
这什么爱情观,狄其野暗自挑眉。
顾烈收敛心神,自嘲道“算本王任性一回。”
“可姜扬他们”
顾烈面不改色地编故事“本王少年时遇公子雳后人,情不自禁,她诞下一子,携子归于清涧隐居。不料无意中发觉公子雳当年亡故真相,被家仆高望所害。本王收到传书,与狄将军晚来一步,所幸还是救下了本王幼子。”
这下,狄其野不是古人,都被顾烈的胆大惊得够呛。
“你要给这乞儿一个真正的王子身份那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长子”
“我要除中州顾,没有长子在手,怎么动手”
狄其野疑惑,中州顾办的事虽然愚蠢恶心,但已经得罪顾烈到这个地步了吗他下意识反驳“那也不必”
顾烈却轻松地问“你觉得这孩子不好吗”
“这哪里是我觉得好不好的问题,”狄其野难得在面对顾烈时有无奈的感觉,“我并非这个时代之人,不在意嫡长,你就是禅位给一个能够延续大楚盛世的贤才,我都无话可说。这孩子是万里挑一的好孩子,好好培养,日后必成大器。但除非你明言剥夺他的继承权,否则,日后你有了嫡子,就算他知道感恩,不争不抢,你的嫡子也不争不抢吗”
“那就抢吧。”
狄其野再度惊愕地看向顾烈。
他说什么
“那就抢吧,”顾烈冷静地重复。
强秦二世而亡,强汉吕后夺政。他的孩子,别人的孩子,有何不同。当年那个与他一样姓顾的死里逃生的兄弟,因为火凤刺青丧了命。
谁能保证那个孩子如果活着,会比他顾烈做得差
他始终觉得,他不过是背负楚顾命途的幸存者而已。
那么,争吧,抢吧,谁最出色,谁能够延续大楚盛世,谁就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龙座。
他的一切都为了复兴大楚,他的子嗣也不例外。
此生,他再不奢求拥有发妻爱子,就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干脆放手一搏。
比起平庸的中州顾子孙,小乞儿从根性上,就已经胜出许多。
狄其野忽然笑起来“主公,你说我疯,你也不差。”
狄其野叹气,最后还是劝道“可人都是会变的,等到他年富力强,怎知不会起取你而代之的心思”
顾烈却笑了“假若他能在你我手下夺取江山,本王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本王死而无憾。”
前世他临终之时,只有轻松快意,没有半分留恋不舍。
这人。
“值得吗”狄其野思及顾烈生平,不自觉握紧了青龙刀,低声问,“你为大楚,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值得吗”
被养父教得了无生趣,还被害得无法亲近他人,难以拥有爱人与孩子。
活生生将神魂身心都燃成火,烧尽血海深仇,烧到最后剩下一捧灰,还要拿去浇筑为大楚基石。
这人难道命中注定寒风烈烈,一点温暖都不能有吗
值得吗
顾烈却答非所问。
他说“无怨无悔。”
狄其野怔怔地看着他,哑然失言。
忽然,狄其野眼神一凛,伸指按唇,示意顾烈不要出声。
他放轻脚步行至门边,透过竹板缝隙一看,只见小乞儿轻手轻脚将铺盖拖到竹屋外侧的小厅,像是守夜小厮一般,靠墙睡在铺盖上,身旁地上点着一盏微暗的油灯。
脸上似有泪痕。
想来是突遭变故,夜里害怕,不敢一个人睡,想靠大人近一点,又不敢打扰顾烈,因此睡在小厅。
狄其野念及方才与主公的谈话,不知对这小乞儿是福是祸,心底叹息。
狄其野回头看向顾烈。
怎么屋里屋外,都是可怜兮兮的老实孩子。
无法与人亲近吗
“是小乞儿。”狄其野用口型回答。
“主公,”狄其野大喇喇把青龙刀往紫霜剑边上一放,小声道,“白日急着找您吃饭,就整理出一间屋子,末将斗胆,借宿一晚。”
这话听得顾烈原本已经平静的心里火气直往上窜,还好意思说急着找我吃饭
狄其野不拿自己当外人,脱了外袍往半边床上一躺,竟然无赖地就这么打算睡了。
顾烈好不容易才睡着。
昏暗的油灯暖光中,睡梦里的顾烈,眉头还紧紧拧着。
狄其野睁开眼,打量他的主公。
真是可怜。
听军医说,夜息香可医头痛,有安眠之效。
狄其野咬破手指,将血一滴不落地按在干净丝帕上,掖在顾烈的枕边。
他闻不见薄荷香气,但他看得到顾烈一点一点,松开了拧紧的眉。
于是狄其野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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