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身后是一片火海, 火光只照亮了上空, 将铺天盖地的漆黑夜色衬得更黑。
脚下, 是血河。
浓稠的暗赤血河, 从火海照亮的那方天空落下, 有如银河沾满了血污倾地而来。
血河表层平缓无波,只有行走其中的人, 才能体会底下的暗流汹涌。每向前一步, 都在浓血暗流的冲劲下走得越发艰难,脚步也越发沉重。
顾烈紧盯前方走着,前方看不见尽头, 他却一步未曾停歇。
血河深度没过他的膝盖, 为了向前走, 他每走一步, 都得将脚从浓血中用力抬起来。
水花轻响,一只细小的胳膊抱住了顾烈的小腿, 借力从血河底部挣出来, 男孩漂在河面上,茫然的眼睛盯着顾烈,问顾烈“为什么你活着,我却死了”
顾烈没有停下脚步,在心中回答我不知道。
“我的背怎么了顾烈为什么我的背都烂了救救我,顾烈, 你为什么没救我”
顾烈咬着牙, 心怀歉疚, 却只能继续向前走。
不能停下来,他是楚王孙,必须向暴燕复仇的楚王孙,他不能停下来。
男孩抱着顾烈小腿的胳膊像是没了力气,放开了他,漂在顾烈身后。
一双烧焦的大手和一双浮肿的小手同时抓住了顾烈,他们的力气比先前的孩子大上许多,死死抠入顾烈的皮肉中,养母面目狰狞地怒吼着“都是你,没有你,我的儿子不会死,我的丈夫不会杀我你就是个灾星你们顾家就是因为你被灭族的”
他们的力气也渐渐松懈,漂在血河中,跟在顾烈身后。
然后是一大一小两只烧得黄黑焦烂的手,他们拉着顾烈的小腿,那个女人苦苦追问“孩子,我的儿子救了你,我还为你熬了鸡汤,你说过好喝的,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养父杀了我们为什么”
顾烈跨出去一步又一步,无论如何,始终不曾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
火海忽然熄灭,血河寂静无声,突如其来的日光晃了顾烈的眼睛,让他不自觉闭了眼。
再睁开,所处之地不再是那条暗赤血河,而是一处简陋的空屋,自己正坐在地上。
木桌的阴影下,有悉悉索索的声响,顾烈警惕看去,却见一只瘦小黑猫,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咪呜咪呜的叫着,眼看就要走不稳摔了。
顾烈伸手捧起它,黑猫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下一秒,顾烈掌中的幼猫脑袋歪垂,身体冰凉。
他眼前一黑,瞬息间,掌心中已是空空荡荡,仿佛那头黑猫从没有来过。
顾烈闭上眼睛,想要醒来。
他怀中忽然一重,夜息香在空屋中弥漫。
“顾”
顾烈没有睁开眼,他把怀里的人紧紧扣进胸膛,不让那个人继续说话。
他抱得太紧了,断肠匕的刀柄正好抵在他的心口,很硌,他一直没有放手。
最后。
他的怀中终究还是空了。
顾烈睁开眼,真正从梦中醒来。
他掀开衾被,穿好衣袍,走出帅帐,此时星野低垂,夜风还有些寒凉。
“主公。”
守帐近卫们行礼道。
顾烈点头,脚步不停,走近不远处的将军帐。
狄其野的私务杂兵也都是顾烈派给他的近卫,既然是近卫,那么他们的主子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顾烈,所以顾烈掀开帐帘往里走,并没有受到阻拦。近卫想提醒什么,但没来得及。
将军帐中,并没有狄其野的人。
顾烈环视帐内,不算那张铺得过于暖和的床,其实摆设算是十分简陋。
桌案上以只有狄其野清楚的顺序杂乱摆着堪舆图、地方志等等用具,除了被狄其野拿来当镇纸用的虎符,最特殊的也只是一支用宣纸卷起来的炭笔。
这样一个除了打仗什么都不在意的人,要多么百无聊赖,才有心去观察瓷器
顾烈慢慢走出将军帐,问“你们将军呢”
“将军牵了无双去遛马。”
“他何时出去的”
“不到半盏茶。”
“嗯。”
顾烈轻应一声,正要回帅帐,想起来多问一句“他披了御寒皮裘不曾”
“没有。”
顾烈脚步一顿,回帅帐取了簇新的青狐裘,挂在臂弯,让近卫带路寻人去了。
天高地阔,星野低垂。
茂盛的香蒲随风摇曳在乌拉尔江畔。
无双懒洋洋地躺着,压弯了一地香蒲,嘴边都是枣核,它看看剩下几个大冬枣,微微抬起马脸,对狄其野咴了咴,意思是不够吃了。
狄其野靠在无双身上躺着,反手一掌拍上它的大马脸。
一天到晚就会吃,吃这么多还是个猪队友,自己左拥右抱,不顾主人死活。
无双很生气。
不给就不给,怎么还打马
狄其野才没心思和它闹。
他望着漫天星河,琢磨着今日制定攻雷计划时,敖一松不像是无意提起的话。
当时敖一松视线落在他身上,开玩笑道“等打下雷州,咱们都得对主公改口了,可惜这回没有改口费。”
阿狼心驰神往,附和激动道“主公就要为我大楚称帝了。”
狄其野初闻只觉好笑“怎么还这么激动,楚军起兵的目标,不就是亡燕复楚吗你们该早有预料才是。”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顾烈会立楚称帝,连顾烈能掌权多少年都知道,如今这么闲聊说起来,当然不会觉得惊讶激动。
阿左笑着反驳“自然还是会激动的,登基的是咱们主公啊。”
狄其野下意识回“又不是换了人,主公还是同一个。”
“那怎么一样,”这话连阿虎都不同意,“虽然是同一个主公,但到时候,主公就是天下之主了”
阿豹点头,并畅想道“那可是当皇上啊,我们在底下跪着,主公在上面坐着,后宫里佳丽三千,去哪都有一大堆人跟着伺候,啧啧,那日子。”
他们嘻嘻哈哈,越说越偏,狄其野却顺着他们的话,一直想到现在。
倒不是说狄其野从没想过顾烈会成为帝王,而是在狄其野的意识中,这件事是注定会发生的,反而不觉得有什么特殊。
或者说,不论顾烈是楚王还是称帝,对狄其野来说都是一样的。
但狄其野现在不得不去思考,顾烈称帝这事,会不会是顾烈不明确回应他的原因
因为要一人之上,所以不能和他在一起
狄其野下意识觉得顾烈不是这样的人。
但他已经为顾烈的态度烦恼很久了,如今有这么一个看似合理的原因摆到他眼前,挥之不去,就让狄其野心情更为不佳。
于是睡不着的狄其野干脆出来遛马散心。
不过,看来烦恼是跟着他一起出门了,非纠缠着他不可。
狄其野觉得无可奈何,他还从没有被一个人这么困扰过,这种体验让他既有些新鲜,又难免觉得憋屈。
初春的江风十分寒凉,吹起香蒲的草木味道,却又令狄其野觉得自然可爱,把冷都忘了。
一件青狐裘从天而降,落在他身上。
狄其野抬眸一看,头顶是漫天星海,还有顾烈。
无双拿巨大的马头去蹭顾烈的靴子,委屈地咴咴叫,意思是你快管管他。
狄其野心情好,懒得管它。
顾烈走到狄其野身边,把原本放在那的青龙刀拿起来换了位置,也挨着无双的马腹坐下,问“半夜不睡出来干什么”
“那你半夜不睡出来干什么”狄其野把脖子以下的自己都用青狐裘好好盖住,这才觉出江风有多冷。
顾烈拽拽他身上的青狐裘,那意思是你都盖上了,还问我出来干什么
狄其野勾着嘴角,挑明了问“原来是出来找我啊可我问的是,你原本找我做什么”
顾烈一愣,掩饰道“我听近卫说,你出来遛马还没穿皮裘御寒,方来寻你。”
“是吗”狄其野眯起眼睛,虽然听着无懈可击,总觉得不可信。
这就和顾烈那次说猫跑了一样,似乎没有问题,但狄其野相信自己的感觉,一定有哪里不对。
顾烈不说话。
狄其野轻哼一声,不想看他,抬头看星星。
“你,想家吗”顾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星野夜幕,担忧地问。
狄其野笑起来“想来何用有什么好想”
他还从来没有过“想家”这种思绪,被顾烈提问才意识到,觉得有趣。
“狄将军果真潇洒。”
听到这句话,狄其野奇怪地又看回顾烈,总觉得顾烈不像是在夸自己。
“主公,”狄其野翻起了旧账,“你说话不算数。”
“我怎么说话不算数”
狄其野复述两人间的规则“说好以一换一,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能问我一个问题。”
顾烈疑惑“不是如此吗”
“可你说谎。”
“我何时说谎了”
狄其野注视着顾烈的神情变化,慢慢地说“那日你说曾养过的猫跑了。那只猫,真的是跑了,不是老死了吗既然你说谎,是不是该多回答我一个问题”
顾烈垂下眼眸,看着被无双的马身压扁的香蒲。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且似乎打定主意沉默以对,一言不发。
狄其野不甘心地皱起眉头。
“那只猫,”顾烈的视线依旧落在满地蒲草上,忽然开口,“我的养父认为玩物丧志,要我杀了它。”
狄其野一愣,随即怒气上涌,什么养父这是什么奇葩
“我没有杀它。它被养父摔死了。是我没能救它。”
顾烈从不曾对旁人诉苦,这感觉万分别扭,一句一顿地艰涩说完,眉头皱得比狄其野方才更紧,心里五味杂陈。
“顾烈,”狄其野不顾风凉,伸手抓住顾烈手腕,让顾烈看着自己,郑重其事道,“最后一句是多余的。”
“它被你养父杀了,就是这样,你养父非要杀一只猫,就这么简单。后面没有什么我没能救它。不是每一条和你有关的性命都得你来负责,你只是一个人,当时你甚至还只是孩童,本该是成年人的责任,成年人失职了,也不该是你来背。”
顾烈听完只想反问,那你知不知道你也只是一个人何必那么决绝孤高,好像这方天地都容你不下,留你不住
至于狄其野说的其他那些,顾烈没有去想,没有必要,他已经背了太久太久,习以为常,放不下,也不会放下,他背得了一世,就能背第二世,这不算什么,这就是身为楚王孙的责任,狄其野只是不明白。
狄其野不知道自己这么说顾烈究竟有没有听进去,顾烈的表情变化越来越少,如果刻意隐瞒,就连狄其野也很难察觉到。
一时寂静无声。
顾烈与狄其野四目相对,默默无言,顾烈沉思良久,却说“我回答了一个问题,是不是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了”
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话。
原本想给自己讨价还价的狄其野反被讨价还价,他哭笑不得,翻白眼道“你问。”
顾烈拿起青龙刀,此生它跟随狄其野四处征战,饮血无数,总算没有辱没宝刀之名。
顾烈凝视着青龙刀问“你现在还觉得,一把刀若是不再有用,就该断了熔了,免得相看两厌吗”
狄其野没好气地反问“不然呢”
“若是这把刀自己不愿意发挥用处,任人设套呢”
世上哪有这样的刀又不是智能机甲。
“何必强求,”顾烈越问越奇怪,狄其野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把刀似乎有自己的原则,难道还要强求它改变吗”
听了狄其野的回答,顾烈更加沉默。
直到凉风更急。
他站起来,伸手给狄其野“回去”
狄其野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无双也跟着一咕噜站稳。
二人一马,在星空下走回了楚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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