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这夜敌城未破, 狄其野到底是太爱打仗, 还是亲自上前阵指挥, 留王师护卫着营地, 此时守营士卒们警觉守夜, 等待大军获胜归来。
顾烈也没睡,让近卫陪他斗几局象棋。
灯烛下, 楚河汉界, 象牙棋子上红黑二色,将帅兵卒分列对阵,起着开局, 一阵厮杀。
最终, 一方运筹帷幄, 兵临城下搴旗斩将, 一方一步踏错,溃不成军铩羽而归。
“主公又赢了, ”近卫笑着认输。
这名近卫性情平和, 下棋也是规行矩步,只走最稳妥的步子,和棋多赢棋少,输了也不计较。
换句话说,没有执拗输赢的血性。
顾烈摇头笑笑,自己动手理棋子“出去吧。”
“是, 主公也尽早歇息。”
近卫拱手行礼出了帐。
烛火一跳。
顾烈修长有力的手指, 点在将字棋上, 陷入沉思。
楚军编制统一,每位大将军自领的精兵,都分为主力军与冲锋军两部分。主力军由左右都督管辖;冲锋军分为虎豹狼骑,各有一名校督管辖。
这五位,就是每位大将军的直隶部下。
狄其野的五位直隶部下,是顾烈一手挑的。
这五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也都是心高气傲的刺头。而且各个都有来历。当初很多人都笑说主公给狄小哥造了支少爷军,不少人等着看狄其野的笑话。
如今,这五位大少,是被狄其野收得服服帖帖,跟着狄其野战功赫赫,谁都不敢小看。
这个结果,顾烈早有预料。
前世这五位虽不是一开始就跟着狄其野,却也都阴差阳错,先后入了狄其野军中。
左都督姜通,是姜扬堂弟,右都督敖一松,出身信州敖家。敖一松的刺头之名是拜抢他军功的前任上峰所赐,而姜通的刺头之名,是为了救敖一松被连累的。
姜通前世原本跟着姜扬,狄其野三战定青州之后,当场斩了故意延误战机害死同僚的右都督,姜扬就把姜通派给了他,随后姜通又向狄其野举荐了敖一松。
如果说左右都督的刺头之名大有水分,是被有心人泼了污水,那接下来三位虎豹狼骑,倒真的各有各的不一般。
楚顾家臣共有五个大姓,分别是姜左钟祝庄。
虎豹狼骑三位校督都是家臣之后,本都是各家下一代的佼佼者。
阿虎本名钟泰,此人外表憨厚,却是个痴情种,他与一墙之隔的阮家姑娘是青梅竹马,阮家小门小户,但钟泰非卿不娶,一定磨着家里给订了亲。
谁想阮家好心收留家道中落的远房亲戚暂住,那家表哥竟贼心贼胆,竟对阮家姑娘言行轻薄,还很张狂地在城中与其他登徒子夸耀,说阮家姑娘先对他春心萌动。
钟泰一边不许家里退婚,一边干出了件震惊全城的事。
钟泰找到花楼,当面挑断了那表哥手筋脚筋,拿刀逼着那表哥自己爬着去跳了护城河,敢停就砍一刀,从花楼到护城河这一路上鲜血淋漓,路人都吓得不敢紧跟着旁观。
闹了这么一出,人人都知道钟家出了个要命的痴情种,钟家急忙把他送进楚军,然而但凡知晓这段公案的,有人看不起他戴绿帽,蓄意挑衅他,有人觉得那表哥罪不至死,有心远着他,久而久之,钟泰就成了楚军有名的刺头。
若说阿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那阿豹的名声就要难堪百倍。
豹骑校督本名叫庄醉,他父母是庄祝二姓联姻,但他生母早亡,父亲续弦之后有了儿女就越发偏心,他就常在外祖家住着,一年回不了两次家。
然而他是嫡长子,躲着还是碍人眼,被他继母设计栽赃,说他将继母贴身衣物藏在枕下,心怀不轨。
庄醉在外颇有风流名声,他父亲又偏心,竟然听继妻一面之词,就将庄醉痛斥一顿,逐出家门。
家丑传得最快,庄醉的名声被毁了个干干净净,索性破罐子破摔,更加放浪不羁,要不是外祖把他打了一顿塞进军营,恐怕早就成了个废物。
跟他俩的风流韵事比起来,狼骑校督左朗就只是个正儿八经的军中刺头而已。
当初楚军还在打信州,顾烈率军有一场经典水战,需要佯装后撤再行进攻,左朗就在那队佯装后撤的先锋军中。
然而他当时还只是营中一个队长,手下就五十个兵,偏偏管理他们这两个小队的屯长是个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临阵经常紧张犯浑,尤其是阵势变化之时,往往要左朗救险救命。
那日屯长慌乱中不等时机到来,就下令他们这条战船进攻,左朗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踢下了江。
最后,仗打赢了,屯长沉江底了。
左朗到底是抢救战机不慎失手,还是积怒于心伺机报复,到现在都众说纷纭。
当时左朗险些被斩,还是顾烈看到了上报,派姜扬查了查,最后免了左朗的罪。但有谁敢放心用这种自己能干还敢对上司下手的下属
前世,这三人都是郁郁不得志,直到狄其野拜将扩军才被各军趁机扫地出门,狄其野在战场上慧眼识英,拉了他们一把。
所以,尽管狄其野前世根本不与他们亲近,封侯之后更是与他们断了来往,但他们五个一直对狄其野忠心耿耿,即使不再在狄其野手下效力,也时刻维护狄其野的名声。
狄其野死后,只有他们五个,不顾非议,年年都会去拜祭狄其野的衣冠冢。
所以顾烈此生,从一开始就让他们去到狄其野身边,既是培养他们对狄其野的忠诚,也是希望在更长久的相处中,软化狄其野的心。
而若是狄其野能够松动他那倔脾气,其中四位家臣俊杰为狄其野所用,无形中就瓦解了功臣势力。
对顾烈来说,此举是一箭三雕。
先前敖一松拒绝敖家邀请,一心为狄其野效忠,就是顾烈最为乐见的结果。
顾烈本来觉得已经算无遗漏,可如今明明白白对狄其野动了心,就觉得自己为狄其野的筹谋还不够,因此深夜对着棋子细细思索,还有哪一方能够再动一动。
他总得为狄其野安排妥当,否则,他对狄其野的爱慕,就是在狄其野头上多悬了一把刀。
顾烈缜密推演着登基后朝中错综复杂的各家势力,用尽心血为狄其野筹算谋划,竟是甘之如饴。
狄其野数日没打仗,攻下一城后瘾动得更大,想把攻入燕都的时间再缩短一些,打赢了胜仗也不庆祝,回到楚军营地就把五大少往堪舆台前一赶,集思广益。
牧廉相思难眠,溜达着进来凑热闹,狄其野嫌他不是正经的打仗人,正要赶牧廉走,顾烈进来了。
“你,咳,主公怎么还没睡”狄其野怀疑这个人又犯了头痛,“睡不着吗”
顾烈怕他又偷偷划手指,解释道“刚处理完军务,听闻你们打了胜仗,故而来瞧瞧。”
狄其野得意的笑了起来“本将军帅不帅”
“帅,”顾烈无奈地夸。
五大少和牧廉都把自己当不存在的木头人。
主公这可真是和带儿子一样啊,将军太丢人了。
顾烈清清嗓子,对着堪舆图扫了一眼,忽然问“你们是在排兵布阵”
狄其野对自己的布置很有自信,骄傲点头“想尽早攻入燕都。”
顾烈却问“为何不打毕嶙”
“为何要打毕嶙”狄其野只觉得莫名其妙,涉及到战术战机,较真劲儿就犯了,恨不得让顾烈立刻对他认输,“去打毕嶙,咱们还得调头才能打燕都,有什么必要我们一路南下,打完奏丰就可以直接进都城了。”
顾烈欲言而止,留下一句“你再想想”就出去了。
眼看着将军几乎要跳起来非把主公拽回来讲服气不可,阿左阿右连忙把人给拉住了“将军,消气,要么咱们就再想想。”
狄其野气得拍桌子“有什么好想的你们自己说,我们有没有必要去打毕嶙城他以为他比我会打仗”
五大少无言以对,他们确实都觉得没有打毕嶙城的必要,将军战无不胜,战略战机都是天下无双,主公怎么扫了一眼堪舆台就有了异议难道主公还看出了将军没看出的战机
又或者是敲山震虎阿豹和阿虎面面相觑,觉得有些不妙
姜通对着堪舆台苦思冥想,他觉得主公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才这么提醒的,而敖一松则是对主公和将军的关系心有猜测,所以他也在想,却没有姜通那么着急。
阿狼老老实实看着狄其野,他知道自己想不出来,但觉得将军能够想出来,所以在等狄其野想出答案。
牧廉啧啧有声。
“啧什么啧,”狄其野嫌弃道。
牧廉对着眼前六个人摇头叹气“师父,师弟们,你们简直太愁人了。”
顿了顿,他还又叹了一口气“我可真是太难了。”
狄其野气笑了“怎么你和主公一样,都比我会打仗了”
牧廉还当真取了只竹笔,对着堪舆台点了起来,问狄其野“陆翼现在打到哪儿”
狄其野不以为然“刚打进雷州啊,差得远着呢。”
“毕嶙城在哪”
敖一松眼前一亮“在陆翼打进燕都的必经之路上。”
牧廉把竹笔一丢,对着师父痛心疾首“师父,居然还要主公指点你防备自己人,主公太不容易了。”
阿豹当即傻眼了“我滴个乖乖,真当儿子一样养啊。”
“出去出去,都出去。”
狄其野恼羞成怒,把他们全都赶出了将军帐。
但敖一松赖着没走。
狄其野一抬眼,看敖一松还杵在眼前,没好气道“右都督这是想抗令”
“属下不敢,”敖一松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属下只是想问将军,日后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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