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过日子

    第一百零三章

    蜀州监察御史又死了一个。

    为什么要说又

    前前任蜀州监察御史, 还没到任上, 就遭了流民所害。

    前任蜀州监察御史,在楚初二年的除夕之前, 走山路时一时不慎,掉下山摔死了。

    而本任蜀州监察御史, 刚到顾烈养父府里直言劝诫了一番, 听说风族首领芙冉没了, 要赶去看个究竟, 结果在芙蓉城外掉下了河,不会凫水, 淹死的。

    可见十州监察御史这活儿不好做。

    他们不好做,他们手下各道各府的监察御史, 那就更不好做。

    事实上,蜀州是顾烈推行奖励农耕、还利于民等政务最不顺的一州,也是监察御史消耗速度最快的一个州。

    前任蜀州知州是这么辩解的我们这地方山穷水险, 陛下派些外地才子来, 不熟地形,就容易掉山掉河, 不如启用些本地乡贤, 他们熟知地形,各个都是仁德楷模,值得信任。

    这人敢上折子对顾烈说这种鬼话, 满朝文武都佩服他找死的勇气。

    监察御史起的是监察官员之责, 乡贤是什么东西乡贤是地主士绅抬着仁义礼教欺压贫民的高帽, 不知沾了多少冤血。用乡贤监察官员,等于是派豺狗监督野狼放羊。

    这个蜀州知州,年初上了折子申辩,不到七日就被顾烈火速提溜到京城,游街砍了。

    接任的是个出身钟家的武将功臣,论起来是钟泰的堂叔,叫钟敦。

    结果,眼下又死了一个蜀州监察御史。

    而这回,又不仅是死了个蜀州监察御史,风族首领芙冉从重病到病殁,都大有蹊跷。顾烈属意的继任首领,即芙冉的儿子,迟迟没有传来接过风族首领之位的消息。

    养父府中的消息原本是日日禀报,如今已经迟滞了两日没能传出来。

    蜀州,是要起风雨了。

    顾烈的笔在圣旨上悬了半晌,终究还是看向狄其野“你若是想领兵”

    狄其野好笑“别犹豫了,下旨吧。”

    颜法古被顾烈从钦天监踢了出来,跪在奉天殿上,对着圣旨老泪纵横。

    被设计了。

    活脱脱被定国侯设计了。

    顾烈真是懒得理他,明晃晃地威胁道“怎么”

    颜法古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硬是谄媚地笑出了满脸褶子,那叫一个忠心耿耿“末将领旨,不肃清蜀州誓不还”

    顾烈给他气笑了,摇了摇头,还是嘱咐“平安回来。”

    前世没能做成君臣,顾烈可不想重蹈覆辙。

    这嘱咐是陛下一片关怀,听得颜法古还有两分不好意思,微微反省了自己百般躲懒的行为,一甩拂尘,再郑重道“末将谨记。”

    于是乎,颜法古点了精兵,没大张旗鼓,但也没遮掩,在狄其野、姜扬等人的目送下,浩浩荡荡离了京郊。

    狄其野一身浅白衣袍,望着渐去渐远的金戈铁马,立在暮春斜晖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想明白陛下与狄小哥的关系,姜扬在面对狄其野时就有些不尴不尬,狄其野只作不知,今日姜扬送老友出征,回头看看被拘在宫里的大楚兵神,心里一软,主动搭话道“狄小哥在想什么”

    狄其野一挑眉,随意笑笑“没什么,只是怕无双淘气,给假道士添麻烦。”

    颜法古在宫里混了一年多,交游广泛,太监宫女都被他强行算过命,连无双都和他产生了跨越物种的友情,这回出征,颜法古软磨硬泡想骑着无双战马去,狄其野逗了他几日,也就大方借了马。

    但真借出去,狄其野还真有些担忧无双给颜法古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毕竟无双性子太野了。

    姜扬也知道这必是搪塞托辞,但仔细一想,无双尚且能出征,又觉得唏嘘,于是露出一副嫌弃颜法古的模样,宽慰道“那假道士自己就是个麻烦,多无双一匹马也不多。”

    狄其野应景地笑了笑,和姜扬说笑着回了宫,姜扬自去政事堂议事。

    狄其野今日无事,闲庭信步地往未央宫走,撞见了从太医院出来的牧廉。

    “师父,”牧廉小声喊。

    怎么今日见了他都小心翼翼的。

    狄其野觉得好笑。

    “你又怎么了”狄其野懒洋洋地问。

    牧廉左看右看,凑近了抱怨“师父,姜延跟我顶嘴。”

    就很烦这种秀恩爱。

    “哦,顶什么嘴”狄其野语气极为平板地问,生怕牧廉听不出他不感兴趣。

    牧廉自顾自地说“我昨日说师父是陛下的媳妇,姜延也同意,说我终于想明白了,但他接着顶嘴说,既然我想明白了,就该知道我是他媳妇,不是他是我媳妇。”

    说到最后,牧廉有些认真的生气模样。

    “你等等,”狄其野有些想撸袖子,“什么叫你们都觉得我是顾烈媳妇”

    牧廉一脸的怎么你连这个都弄不拎清。

    狄其野很有暴揍孽徒的冲动。

    牧廉一板一眼地解释“师父,女子嫁到男子家,从此相夫教子,就成了媳妇。师父你住在未央宫,姜延住在定国侯府。一目了然。”

    一目什么了然。

    “这都什么歪理,那倒插门怎么算”狄其野下意识反驳,然后醒悟到自己被牧廉绕进了沟里去,“两个男人,为何要把女子名头往自己身上套。”

    牧廉很严肃“因为关乎家主大权。”

    这小疯子还知道家中的东风西风之争,狄其野笑了笑,顺着他说“那在你们家,缺了什么、坏了什么,吃穿用度,都是你这个家主付账”

    牧廉很骄傲“师父,整个定国侯府都是我在养,给你看得好好的。”

    “那是姜延的不对,”狄其野坏心眼地给姜延添乱,派派牧廉的肩膀,“你就告诉他,是师父说的,他是你媳妇。”

    牧廉面无表情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喜滋滋地走了。

    狄其野摇头笑笑,真是傻人傻福。

    暮色刚沉,顾烈破天荒不用人催,就回了未央宫。

    他面上那个表情,狄其野一看,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还在担忧他其实是想出去打仗,估计想了满腹的说辞来给狄其野排解。

    就算因为顾烈的缘故有了下属和关系不差的同僚,但狄其野内心依然没有那么在意其他人,就算姜扬因为他和顾烈的关系对他不屑一顾,对狄其野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这世上,狄其野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顾烈。

    姜扬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也就罢了,顾烈也这样,狄其野真是不耐烦,不等顾烈开口,就举着手掌道“打住,你要是想说一大篇出不出征的鬼话,就不要说了。”

    其实,从狄其野发觉顾烈对他过于在意的那一刻,狄其野就走不了了。

    回府一两天,慢慢让顾烈别那么敏感,狄其野完全狠得下心。但离开京城远征,狄其野已经没办法了。

    尽管不明成因,可狄其野心里明白,被过往时光刻印至今的伤害,只能用更长远的时间与陪伴去消解。

    狄其野爱着顾烈,就别无选择,也不可能再做出其他选择。

    顾烈也很无奈。

    人家不让心疼,怎么办。

    于是如常用了晚膳,顾烈想起前些日子,太湖府送了几坛酒来,叫洞庭春色。

    这是用太湖地区洞庭山特产的柑橘酿的时令酒,色泽澄澈,口味甜淡,开泥封揭了盖子,就闻到满满都是柑橘香。

    顾烈命人在廊下摆了案几,待元宝布置停当,案几上除了洞庭春色,还有数道小菜,新鲜瓜果。

    狄其野是被投楚之后被姜扬逼去练的酒量,而且一上手就是高度酒,因此对酒这方面一直觉得一般,但这洞庭春色既然是特意上贡的酒,必然十分出色,狄其野一尝之下,勾了勾唇“好喝。”

    顾烈的面色这些松快了些。

    到底还是想着狄其野没有要求出征的事。

    可狄其野不愿意听他宽慰,顾烈只能喝着酒细思,渐渐都像是在借酒浇愁。

    忽然手上一暖,又倏然即逝,顾烈抬眼,见狄其野拿走了自己手中的玉杯,往自己膝上一躺。

    “顾烈,”狄其野的脑袋熟练地在顾烈膝上找到了合适的位子,正儿八经地说,“拿平民夫妻来说,没有哪家,是这么互相小心翼翼着担忧来担忧去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顾烈听了眉头略松,却意外地想笑。

    狄其野素来是个没什么烟火气的人,就算他天天催着自己吃饭,也依然让顾烈觉得像只仙鹤似的捉不住,顾烈敢打包票,狄其野到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多少家财,他压根不关心这个。

    这样一个人,反过来对顾烈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就让顾烈莫名的觉得好笑,但也是心中一暖。

    任性妄为的狄将军,跟自己过日子呐。

    顾烈俯首在他嘴角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却是反驳道“我知道你想出去,如今你为了我,连提都没提,还早就与颜法古论战了数日,为他准备应战。我若是不记在心上,岂不是薄情”

    狄其野挫败地从嗓子里低吼了声,反手把顾烈压在了地上。

    廊下全是木头结构,倒是不冰不凉,顾烈在未央宫中没那么恪守礼节,早就散了发髻玉冠,高束成一束,如今被狄其野压着,长发铺在朱红木板上,月光照下来,真是一副英俊帝王貌。

    狄其野被色相一迷,也没了那么大的气性,说到底顾烈是为了他,于是点了点顾烈的下巴,耐心地说“记着,可以,我还不许你忘呢。但是你我之间,若是计较起来,成日里想着你为我挡了什么,我为你忍了什么,天长日久,难免相敬如宾。你要跟我这么过下去吗”

    顾烈揽着身上的人,迷茫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

    “但是”

    “也没什么但是。”

    顾烈被堵得说不出话,好笑地在狄其野后腰拍了一下,才顺利把话说出来“那若是我慢慢淡忘了你为我的忍耐,一味索取,不知体贴那日子,还过得下去吗所以,我记着,有什么不好呢”

    “你以为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好人吗”狄其野故作惊奇道,“你对我不好,还以为我会对你好陛下,你可太天真了。我早就警告过你,我这个人记仇,人敢犯我,我敢犯人。”

    说完,狄其野挑挑眉,才又认真道“何况,你干嘛把你自己想成那样,你什么时候都谈不上一味索取。”

    顾烈眨了眨眼,眼前是狄其野,狄其野上方是明月夜。

    他百般模样,都是为了劝顾烈不要为他过于担忧。

    顾烈喜欢得连心都在痛,却满心欢喜。

    浅白衣料与龙袍摩娑,在交换的气息与压低的交缠声响中,发出沙沙的细响,像是在木盒中小口小口吃着桑叶的春蚕。

    不知不觉,一片桑叶就只剩下清晰的叶脉,宛如一颗经络曝露的心脏。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