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到天光亮时, 元宝都没有打扰禀报, 想必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昨夜那么一打岔,顾烈又想起了狄其野年幼时被牧廉掳进鬼谷,硬是在简陋山洞里野生野长了十年。
这人还不会做饭。
“你是怎么在清涧里活下来的”顾烈边给狄其野梳发边问。
狄其野好笑“干嘛又问这个。都过去那么久了。”
“不过四五年,怎么能说是久你还不会做饭。”今日不上朝, 顾烈挑了件绣了竹枝的白色常服, 给束好发髻的狄其野换上。
狄其野对顾烈这种给他挑衣穿衣的癖好, 虽然经常取笑,也没有强烈反对的意思。毕竟狄其野骨子里对这些都很散漫随意,再说了, 从投楚开始,狄其野的四季衣着就是顾烈一手经办, 狄其野自己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衣服,顾烈是记得明明白白。
“我能文能武,还能饿死吗,”狄其野不在意地搪塞,而且强调道, “我是不会做饭,但至少我会把东西煮熟。禽兽能吃的就没毒,滚水煮熟了就能吃, 多简单。”
回身看到顾烈的表情, 狄其野还补充安慰道“这里自然的野菜野味, 就算只是煮熟, 也比我上辈子喝的任何一种营养剂好吃,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去御膳房试试还原营养剂的味道,保证你一喝难忘。”
顾烈为他系上腰带,挂上一个写意小巧的玉竹坠子,然后把人往怀里一拉,双关道“嗯,让我尝尝。”
太医院。
顾烈以顺路的名义,跟着探望牧廉的狄其野一起。
他们到的时候,张老在给牧廉下针,他们没有打扰,牧廉躺在病榻上,他的脸依旧是僵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姜延不在,听一位研习医士说,指挥使大人刚走。那应该是回近卫营交接了。
“陛下,定国侯,”张老施完针,出了一头的汗,从徒弟手里接过热毛巾擦了,转过身才发觉来人,匆匆行礼。
顾烈虚扶了一把,问“张老,右御史如何”
“这”张老有些迟疑。
“但说无妨。”
张老拱手道“老夫初次为牧大人看诊时说过,牧大人幼时中过牵机之毒,份量重而不纯,损了脑,因此面部僵坏,偶发抽搐。恐怕于寿数有损。”
“这三年来,老夫用针灸为牧大人梳络经脉,用汤药中和余毒,为的是缓解其抽搐之症,延其寿命。却又不能将经脉完全梳络,因为经脉一通,余毒就会侵入四肢百骸,很难把握。”
“昨夜牧大人忽然晕厥,就是牵机余毒的影响。”
原以为不是什么大病,现在听来却是颇为棘手,狄其野问“那要如何医治”
这就是张老迟疑的点。
“若依旧是施针汤药控制着,牧大人还是现在这个样,往最好了算,也活不过八年。”
“若是干脆将余毒清了,牧大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有可能性情大变。而且,此举风险甚大,若是不成功,活不过五年,若是成功,许还能活十余年。”
说完,张老默不作声,等待陛下的决定。
张老作为医者,自然想帮牧廉延续寿命,可张老也明白,这种决定不是他自己能下的,一般情况下当然是问姜延的意思,牧廉这种情况,还得看天意。
这就等于是问顾烈,一把能用八年的听话好用的刀,和一把不一定会听话好用、而且还不知能用多久的刀,你怎么选。
狄其野打破了沉默“等牧廉醒来,由他和姜延商量着定吧。”
顾烈看了看狄其野,点头道“也好,那寡人先去政事堂。”
“去吧,我留这坐会儿。”
狄其野往病榻边的凳子上坐了。
等陛下和随身的太监近卫们走出了太医院,张老对定国侯笑了笑,告罪说年老容易体乏,他得去歇会儿。
狄其野自然不会不许。
事实上,狄其野心里可是松了口气,某日他忽然好奇顾烈在某种活动中使用的香膏是从哪来的,得知答案后,他每每看见张老,都觉得尴尬。
病榻上的牧廉幽幽醒转,看见师父,伸手去抓狄其野的袖子,很委屈地喊了一声。
狄其野抛开杂思,他实在没太多安慰他人的经验,只能尽量缓和了语气,问“你感觉如何”
“痛。”牧廉摸了摸脸,疑惑地重复道,“脸痛。”
“你的脸有感觉了”狄其野抓住了重点,他看向不远处的研习医士们,其中一名医士点点头,想必已经去找了张老。
牧廉点点头,但不甚在意。只是拽着狄其野的袖子不肯放。
“师父,我怎么在白胡子这里”
白胡子
狄其野一愣,想想应该是牧廉给张老起的外号,于是道“你在定国侯府晕倒了,还记得吗”
牧廉摇头,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又问“我媳妇呢”
“近卫所交班去了”狄其野猜测。
牧廉把姜延的行程一想,点点头,还是因为脸上的痛而生着闷气,没再说话,把狄其野的衣袖捏着打结玩。
原本不喜他人近身的狄其野也随他去,望着门口,等张老回来。
张老一进门,狄其野赶忙道了声“张老辛苦”,张老苦哈哈地摆摆手,显然已经是习惯了,伸手给牧廉诊脉,又观察牧廉的舌苔眼底,沉思了半晌。
牧廉这三年和张老月月见面,混熟了,并不排斥张老给自己看病,只是这回与以往都不同,他心底隐约有些害怕,一直不肯放开狄其野的袖子。
直到姜延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
牧廉麻溜儿地放开狄其野的衣服,往姜延怀里扑,坚持说要回家。
狄其野哭笑不得,问张老“如何”
张老叹了口气“怕是得尽快决定。”
言下之意,是情况不太妙。
狄其野看看搂着牧廉耐心哄劝的姜延,对张老道“劳烦您告诉他们,细细说清楚,让他们自己选吧。”
张老对狄其野一礼,无声地道了声谢。
顾烈一进政事堂,就被姜扬毕恭毕敬地请到了小间。
昨夜顾烈和狄其野睡得着,姜扬可是一宿没睡,连夜把那戏台“劝诫”的事查了个清楚明白。
那戏子如此胆大妄为,到底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事,甚至也不是他自己改的词。
这事查到最后,居然是家丑不是外敌,姜扬都不知是该更恼火,还是该松一口气。
改词和背后谋划了这一出闹剧的,是与那戏子小生过从甚密的姜家小姐,是姜扬堂弟的小女儿,也就是姜扬他亲侄女。
当然,按照他们两个的说法,他们是“君子之交”,只是因为欣赏对方的文采,才会私下交流,并没有任何踰矩的念头。
对姜家小姐,也许这是事实不假,可对那小生,任谁都看得出这小子是情根深种,为搏红颜一笑不要命。
姜家小姐哪里看得上他她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在顾烈面前挂上名号。
所以这事论及源头,还在顾烈身上。
开年祭祖,重臣女眷们亦是有幸观礼,手帕交的小姑娘们都兴奋低语着定国侯的好相貌,眼光高心气更高的姜家小姐,看上的是英俊霸道的大楚帝王。
一见倾心。
那日姜扬为老太爷筹划寿宴,为了讨老太爷的高兴,专程提了可能请陛下过府,在一旁给老太爷卖乖的她就听进了心。
姜家小姐自认是蕙质兰心,知道陛下不喜阿谀奉承之徒,于是费了心往直言劝诫的方向卖功夫,要知道,对于言之有物的直谏,陛下从来是大方赏赐、鼓励有嘉的。
朝堂里那么多言官,毕竟不是吃干饭的,能说的人家早说了。
更何况,姜家小姐的目标可不只是言之有物,她还想要给顾烈留下深刻的印象。
既然如此,就只能说些言官不敢说的。
言官不敢说谁定国侯啊。
但言官不过是区区芝麻官,她可是丞相的亲侄女,身份不可同等而与。再说了,定国侯一个成年男子,住在宫里耽误陛下娶妻生子,这本来就不对
姜家小姐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就是莫名对定国侯产生了敌意。想把那个碍眼的人从未央宫赶出去。未央宫,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才是。
既然定国侯不能骂,那还不能捧着定国侯骂陛下吗若是陛下发怒,定国侯也免不了被猜忌。横竖查不到她身上。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那戏子一副对她痴迷不已的模样,被大伯一审,就什么都交待得干干净净,让她在族中颜面扫地,好不羞恼。
姜扬也很疑惑,姜家家教甚是严厉,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天真到愚蠢的丫头来
这事要是传出去,姜家这代女孩儿的名声可就完了。
顾烈听得黑云满面。
这都什么不着四六的事情,他宁可是有人暗中作祟,也不想沾上这种糊里糊涂的风月。
简直要想起前世柳王后那朵奇葩。
姜扬撩袍一跪“此事是姜家家教不严,按照老太爷的意思,已经将她连夜送去荆州旧宅,择日与荆州表亲完婚。臣有失察之责,代姜家全族和自己,请陛下降罪。”
“罢了,”顾烈揉了揉眉心,“今日政事堂,你先理着。”
见顾烈不舒服,姜扬更是羞愧“陛下,可要请御医”
顾烈摆摆手“出去吧。”
姜扬不敢抗命,只得满腹忧愁愧疚地退了出去。
狄其野从太医院出来,本打算从御花园回未央宫。
御花园中绿意盎然,荷塘中接天莲叶,花田里花海映香,这些在他的时代早已不存的娇贵植物,矛盾一般同时展现了生命的坚强和脆弱。
他脚步一转,去了御膳房。
阿肥敦实的身躯,瘫倒在进出御膳房的道路中央。见到狄其野,“嗷呜”了一声,仿佛在谴责这个唆使御厨给他减肥的坏人。
狄其野在它屁股上轻踢一脚,当作打招呼,进了御膳房。
阿肥预感有吃的,墩墩墩地跟上去。
定国侯驾到,御厨心惊胆战,生怕他嫌弃哪里不干净。
他上回来,整个御膳房擦洗了整整三天,把顽固油烟都给清理得干干净净,现在每天早晚都要擦洗灶台,灶台整一个闪闪发亮。
狄其野东找找西找找,翻了一堆蔬菜,让他们洗干净,切段的切段,切丁的切丁,然后借了个取汁的钵,拿起木杵就是捶。
他把杵出来的汁盛在陶盅里,加了几块冰。另外要了一壶酸梅汤,让闻讯赶来的元宝捧着。
临走,还骗阿肥吃了根芹菜,把阿肥气得趴地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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