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曦瑶令1

    更深夜漏,雨雪纷飞。

    长街之上灯火熹微,冻成硬邦邦一块的旗帜僵硬着。

    唯独荟萃楼里丝竹悦耳炭火高燃,在靡靡众生里开出一朵极为艳丽的花来。

    孟瑶正了正自己的帽子,理了理自己的衣冠。面上的笑容三分和煦七分恭敬,脚步匆忙而不慌乱的走到了堂前。

    堂子宽敞至极,有两座楼梯布置正中央直通二楼不提,这堂子里还设了仙鹤喷水池,氤氲着袅袅雾气。还搭了个白玉台子,舞姬在上面跳舞的时候,踩着白玉敲击出来的舞步让人耳迷。美人灯高高支起,因为灯里放了香料,燃烧起来,一片荼蘼的香味让人迷醉。一个圆桌配五把椅子,坐满了不说,还有许多人站着。即使是冬日里,穿着依旧暴露的女子在人群里长袖善舞交杯换盏,引得四处热闹十足。

    这热闹里,有两个恩客争执一位姑娘,吵了起来,于是有数十上百的人看了过去。

    一个四十多岁的(龟)公凑上去调解,“两位公子既然都喜欢雪儿姑娘,想必志趣相投,不如一起,不如一起。”

    其中一个蓝色衣服带着羽冠的男子看似文质彬彬,实则脾气火爆,听到这(龟)公这么一说,面上仿佛被侮辱了一般,气急提起桌子上的酒壶往(龟)公头上一砸,“滚你娘的蛋!当老子是什么人?腌臜玩意!”

    (龟)公头破血流哀嚎求饶:“小的说错话了小的说错话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心里郁闷之极,这、这种争执一位姑娘的事情常有发生,昨天那小子不就这一套说辞?怎的他说就管用,我说就要了我一罐血了?

    另一个起争执的大冬天还拿扇子男子,不爽道:“雪儿只有一个,想要的有两个。来个人拿出个章程来啊,爷是来寻乐子的又不是来找晦气的。”

    孟瑶在(龟)公被砸之前就来了,因着有人上前,他便等了等。这会儿看够了戏,才上了前去。装了个相,焦急询问:“哎呀,怠慢了怠慢了,荀公子和刘公子这是?”

    (龟)公知道这小子一惯阴险,肯定已经看戏许久。但是既然是来救他的场,只能捧个台子给孟瑶踩:“两位公子是为了雪儿姑娘今宵。”

    孟瑶顿时做恍然大悟之状,道:“两位公子真是太抬爱雪儿姑娘了。可雪儿姑娘毕竟只有一个,这可就难办了。在下有个不成熟的建议,不知荀公子和刘公子可愿一听?”

    刘公子道:“你且说来听听。”

    “两位公子都是有身份的人,若是当堂喊价实在不雅。”

    这话一出,就让两个有“身份”的书生皱了眉,价高者得自然是一种办法,但是他们其实也没什么钱。不过是有些闲钱的秀才罢了。

    孟瑶接着道:“为了二位公子身份着想,在下提议不如摇骰子。一决胜负,点大即得如何?”

    孟瑶把门关死了,只留个窗出来,这二人只能往窗跳。顿时点了头,这是运气的事情。

    孟瑶:“雪儿姑娘,劳烦去拿个盅(zhong)子来。”

    穿着碧绿纱衣清新可爱的雪儿冲孟瑶一笑,眼波流转荀刘二人,勾魂摄魄。

    取了盅子来,荀胜刘负。

    荀公子搂着雪儿腰肢上了楼。孟瑶上前两步到刘公子身侧,笑语道:“刘公子,楼里嫣儿姑娘对您倾心许久了,总说刘公子才学八斗,可自知刘公子向来喜欢雪儿,也不愿坏了姐妹情分。今日不知刘公子有没有雅兴?嫣儿姑娘在雅间特意备了薄酒。”

    刘公子顿时想起那和雪儿完全不一样风情的嫣儿,端的像个食人骨髓的妖精。于是欣然前往。

    孟瑶目送刘公子上楼,似笑非笑戏谑的看一眼头破血流的(龟)公。这(龟)公被孟瑶这眼神一瞅,仿佛心里所有的秘密都被摊开晒似的,让他心惊胆战。

    孟瑶:“王伯是楼子里经年的老人了,今日这般伤了颜面实在是……”

    王伯:实在是什么?实在是丢死人了?

    孟瑶:“实在是让孟瑶心疼,都怪我没来得及时。王伯快下去让人包扎包扎。放心,大堂有我看着了。”

    王伯:“……”

    狠狠剜一眼孟瑶,冷哼一声擦着孟瑶的身前走了。

    孟瑶面上笑容不改,他走大门口,掀开厚重的毡子,外面的风雪夹着雨丝飘在他脸上,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手背有些僵了僵。

    他热情而周到的迎来送往。一点不像是花楼里的(龟)公,反而像是王府里的大管家。有下边的小厮捧个狐狸皮子包的铜炉子过来。

    声音恭敬而热切:“孟瑶哥,这个给你。”

    孟瑶笑容温和,道:“谢谢你了小路,不过往来迎客捧个暖手的不大尊敬。外边儿天冷,你回大堂忙去,仔细着了凉。”

    小路没送出去暖手炉,有些沮丧。转身又转过头:“那孟瑶哥你要是觉得冷了,就进来暖暖。”

    “好。”

    挥手示意让小路赶紧进去。

    小路到外面吹了冷风心里却灌了暖阳。

    外面风雪渐大,雨丝不见,风打着回旋穿街走巷,大雪鹅毛一般朔朔扬扬。

    夜深得厉害了,没客人进来。没回去的客人大多是明日才回去的。

    孟瑶怔怔望着街上飘落的雪花,负手站着。周遭寂静雪埋,身后花花世界隔了毛毡如隔一个世界。

    曾天真无邪

    曾汲汲营营

    曾权倾天下

    曾求而不得

    曾……被爱手刃

    这人世间翻涌如潮,一场落幕一场登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到底意难平。

    蓝曦臣,蓝涣,泽芜君,夜色寒凉,若未睡,可添衣否?若安睡,可捏了被角?

    天至将明,晨光熹微,抬眸可见天光从乌云层叠之间挥落,世间却依旧黯淡着,到处银装素裹,皑皑白雪将万丈红尘深埋。

    孟瑶踏着雪前行,地面只留下浅浅的脚印,不似普通人那般脚步极重。他幼时母亲送他练武习字,痴心妄想有朝一日他能为父所认,认祖归宗。当时,被踹下金陵台之前他也和他娘一样痴心妄想了,殊不知成了别人口里的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

    走进青石巷子,快到巷子尾了,见着两棵桂花树,上面白雪积压。孟瑶快步走到门前,开了门进去。

    只有一个前院,院子里种着的腊梅开得极好。

    冷风催梅开,霜雪却姿容。

    孟瑶快步走到他母亲的屋子,推开门迅速关上。

    站在火炉边上,对床榻上白丝满布病容沉沉的女人道:“娘亲,外边儿的梅花开了,等你好一点了,外面雪融了回暖了,我推你出去看看。”

    他娘亲不说话。

    孟瑶沉了沉眉眼,道:“娘亲,我知道你怨我不去金陵台,也知道你怨我不去找父亲,更知道你不想我进荟萃楼。可是对于我来说,您才是我最重要的人,您是想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吗?”

    女人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剧烈。

    孟瑶顾不得身上寒气重重,疾步过去给女人拍背。

    女人咳得厉害,仿佛能把肺都咳出来,嘴里咳出血来。孟瑶用手去擦,糊了一手,温热的腥腻的。他手上染过多少人的血,唯独此刻心中煎熬似刀绞。

    女人看孟瑶,深深吸喘两口气,面色潮红得不自然,嘴唇发紫。眼睛没有一丝神采,仿佛将死之人。

    “你去荟萃楼那种腌臜地方当(龟)公,要是被你父亲知晓,你让他颜面何存呐?”

    孟瑶恍若雷击。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那不过是个沾花惹草没有丝毫责任心的浪荡(下)流人物,娘亲,你是中了蛊心里流了毒了。

    “我死了就死了。我死了你也干净了,再不会有人说你是娼(妓)之子。我不需要你当(龟)公给我赚医药费,不需要你置房买院。你赚的那些钱该好生装扮你自己,骑高头大马去你父亲面前,好教你父亲知道我替他养好了一个儿子。让他心里有我牵挂我,我就死而无憾了。”

    孟瑶恍若未闻,眼神发直,忽然垂了泪来。

    女人气若游丝:“你一定要认祖归宗知道吗?知道吗……”她难受起来,揪着孟瑶的衣领子。

    孟瑶无论如何张不开嘴答应。

    可女人最后一口气断不下去,死死盯着孟瑶。

    孟瑶的悲苦卡在喉咙里,闭目重重点头:“好!我答应你!认、祖、归、宗!”

    女人:“我在天上看着你。”

    她的手蓦地松开了孟瑶的衣领,垂下去,闭了眼。

    孟瑶搂着女人低低的喊娘,无声嚎啕起来。

    这世界的温暖总是那么少那么容易流失,怎么挽留也挽留不住,怎么收拢也收拢不起来。

    孟瑶抱着女人,走进了风雪里。

    在一处山环水绕之地刨开冻土,将女人埋了进去。

    埋进去的,有他的旧梦还有他抓不住的过往。

    风雪连下了五天,道阻难行,荟萃楼里生意惨淡。孟瑶拿着一块白布将架子上的酒擦干净灰尘,擦得仔仔细细一丝不苟,不知道的以为他擦得不是酒瓶而是古董。

    “大家都看着点啊,做事要有做事的样子,学着点孟瑶,瞧那认真劲儿才是做事的样子。”妈妈挥着帕子从楼上下来,吆喝着一众人。

    大家手脚更加麻利了起来。

    孟瑶扬起个笑脸,“妈妈今日用的胭脂像莲花尖上一点嫩红,真是美极了。”

    妈妈笑得鱼尾纹出来了,“还不是你胭脂做得好。阿瑶啊,你这心思灵巧,要是个女子可就是咱楼里的头牌了。”

    孟瑶笑语:“妈妈说笑了,妈妈整日劳累,我不过是替妈妈周全些。”

    妈妈道他好一张巧嘴。

    就在这时,外边进了群人。

    妈妈喜笑颜开,不管是晴天白日,嚷嚷起来:“诶哟,各位爷行路辛苦,快坐快坐。”

    孟瑶看着这群人愣了愣,身体却先于思想,取了酒瓶拿了四方小红泥炉过去。

    “外边风寒地冻,客人喝点酒暖暖身子。”

    这一桌只坐两人,衣裳配置皆是富贵。

    其他桌坐满再凑桌,衣物寻常。

    金光善闻到一阵梅花香味,这味道清浅淡雅不落俗,抬眸看去,是个颜如玉肌如雪的男子,对美人不分男女,总带几分好感,笑了起来:“这沿路竟然只有这荟萃楼开着。”

    妈妈道:“大爷有所不知,天寒地冻风雪交加,那些客栈酒楼哪能坚持?还是我这儿家大业大才开得起门。”

    金光善不理,对孟瑶道:“你叫什么名字?”

    孟瑶心中泛起一阵接一阵的恶心,面上温和恭敬:“小的姓孟,名孟瑶。”

    “好名字。啧,这么个美人在这里端茶倒水可真是委屈了,不如随我回金陵台?光看着也赏心悦目。”

    金子轩看了看孟瑶的模样,心生不喜。

    只是父亲一惯荒唐,他生为人子,却是不好多说。

    如今歇脚,还要去招惹个男子。实在有些过分。

    孟瑶起了银霜炭温酒,转身让人去备些清淡的锅子,让人把最好的茶取了出来泡上。一边却对金光善道:“阁下真的要带孟瑶回金陵台吗?我听说兰陵金氏富列王侯,乃是一等一的豪奢之地。”

    “不错,确实如此。”金光善眉眼高傲语气睥睨。

    “怎样?想不想去?”

    孟瑶勾着嘴角道:“我母亲临走之前让我上金陵台找金宗主认祖归宗,我犹豫再三,觉得前尘往事不好提起。而且金宗主何等身份,位高权重又岂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够攀附的。却不曾想金宗主今日亲自相邀,孟瑶实在是进退两难了。”

    此话一出,满堂安静。

    金光善错不开神来。

    金子轩已经外焦里嫩。

    世家最重颜面,金光善想揽个美人上金陵台取乐却揽到了自己的私生子上,这要是传出去,金家在仙门百家也不用说什么颜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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