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温晁出发去姑苏之前,没有封住魏无羡的灵力,便是此次温家势定天下最大的败笔。温晁入主莲花坞之时,魏无羡灵力尚且被封,可后面两人关系日益缓和,温晁也不愿意拘着他。更是在后面以为,两人已经两情相悦。日益失了防范。
主行下效,魏无羡在莲花坞向来畅通无阻,只要要求不过分,基本上没有人敢难为他。
温晁带着温逐流和一大半的温家修士前赴姑苏……那些“木讷”的侍卫又如何难得住头脑一向灵活的魏无羡。
江枫眠虞紫鸢江澄江厌离魏无羡商议几番之后,由魏无羡私底下联系上眉山虞氏,等眉山虞氏救出天天搬砖的江氏子弟后,合力夺回莲花坞。
温晁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前脚刚走,后院就着了火。
更不会想到,魏无羡会赶赴姑苏,为了玄门百家那几千条人命,对自己下了狠手。
温晁不会觉得他的命有多贵重,比起那几千人,还包括蓝忘机在里面,魏无羡会怎么选择?他要是魏无羡他也会这么选择的……无关对错,只关立场。
温晁重伤将死,死之前又严格下令不许围杀魏无羡,以至于云梦江氏和玄门百家汇合,后有被温家压迫太过,墙头草两边倒的金家接应,温家大好局面一夕之间更改。
一招错!
招招错!
步步错!
当下势力均分,胜负难分。
外面天色昏昏沉沉,乌云笼罩大地,时不时的电闪雷鸣,雨声连绵不绝。
窗外的芭蕉叶子被打得劈啪作响。
芭蕉叶子?
不……
不是芭蕉叶子。
是美人蕉的叶子。
如此耳熟。
不夜天城潮升园,他卧室的后窗口下边就栽了一丛,花开娇艳无比,有黄色与红色两种。温晁对雨打蕉叶的声音耳熟能详,好一番昏昏沉沉,仿佛灵魂和身体都陷在泥沼里,如何挣扎都挣扎不出来似的,终于想起,自己若是死了,大概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了。
所以,大概自己还活着。
他艰难的睁着眼睛,眼皮子似有千钧重。一阵一阵的水汽从窗子外面侵袭进来,让他有些发冷。
窗子大开着。
都没人关吗?
他想……
可是他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窗口边负手站着的人。迷迷蒙蒙一瞬间,随即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脖子上寒毛直竖,后背有冷汗缓缓冒出。
他强作镇定。
锦衣金冠,皂靴玉带的温若寒在听到他呼吸声有了变化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他醒了。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床榻上的温晁。
脸上很是肃穆。
没有一丝笑容。
“晁儿,你辜负了为父对你的期望。”
“一而再,再而三。”
“我记得我曾对你说过,让你好自为之。”
嗓音很清,很干净。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也同样的……带着无上的威压和失望,隐藏着的愤怒似乎能把温晁压垮了。
温晁从床榻上下来,踉跄的走了几步,虚弱的跪在地上。
“孩儿、孩儿有负父亲重望。”
温若寒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跪在他身前的温晁。
一身的白色里衣,赤着脚。冷汗涔涔。伤口又裂开了,红色的血晕染开来,像是最艳丽的花。
有时候安静比说话让人更加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啪!
一声巨响。
温晁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跪好。
脸颊上高高肿起来,地面上两颗牙齿混着血躺着。
“为了一个魏无羡!”
啪!
温晁再爬起来跪好。
“温家为此错失百年良机!”
啪!
温晁跌在地上,勉力才能爬起来。还没跪稳。
“好你个温晁,好一个痴情种子,好一个温二公子,我温若寒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这一次,这一巴掌,打得温晁撞在柜子上,呕出大口的血来,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再爬不起来了。
温若寒没有作声,过了很久,温晁恢复了点力气慢慢爬过来,不敢做声,狼狈不堪匍匐在地上,他依旧怒气难消。
外面一圈一圈的侍卫噤若寒蝉,没一个敢出声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温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由你杀了魏无羡,砍下他的脑袋将功赎罪。”
温晁豁然抬起头来直视温若寒。
温若寒看着温晁,“杀!还是不杀?”
温晁冷汗涔涔鲜血淋漓,他倔强着苍白的脸孔,张嘴道:“不杀。”
“再问你一遍,死也不杀?”
温晁眼睛充血,强忍住要呕血的(欲)望,“死也不杀!”
温若寒似乎第一次认识温晁一般。
他看着温晁那倔强的样子,眸光像是被寒冰包裹一样。
“好,希望你能有所持。你不杀,我来杀!温逐流!”
温逐流从门外进来,他自然听到门内的声音,但是!
但是不曾想会是这么狼狈的场景!
他躬身不敢直视温若寒。
温若寒吩咐:“温逐流,我命你追杀魏无羡,务必提他头颅来见我。”
“父亲!您不能这么做!”
温若寒眯着眼睛,里面有无限杀机:“我要杀一个人,连老天爷也不配说这“不能”二字!”
“父亲!父亲!!!”
温晁恨不得自己死了,现如今不必如此担惊受怕。
他膝行到温若寒脚下,扯着他的衣摆,“父亲,我杀,我自己来杀。孩儿自己来,自己动手……”
“缓兵之计?”
“孩儿不敢、不敢的……”
“你不敢?呵!这天底下也有你温二公子不敢的事?若不是为了一个魏无羡,你何至于心慈手软到兵不敢血刃莲花坞一人!何至于让他们保留实力到现在?如今玄门百家汇聚,揭竿而起,势若洪流,皆拜你所赐,温晁!我就想问问你,你这般仁慈,拿捏住了魏无羡了吗?他感念你分毫了吗?对你手下留情半点了没有?”
温晁跪在地上,眼眶发红。强忍的泪水终于纵横在他的脸上。
温若寒弯腰,一把擦去温晁脸上冰冷的泪水。
他看着他,可怜他、憎恶他、又满怀期待,温声细语:“晁儿,为父便再给你一次机会。杀了魏无羡提头来见。你要知道,为父对你寄望深深,希望你不要再辜负为父一片拳拳之心了。”
温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杀了魏无羡?
杀了魏无羡!
怎么可能了?
他宁可自己死了……
温若寒转身离去。
外面侍从纷纷跟在后面。
一时间,潮升园内更加安静了。
温晁觉得自己待在冰窖里一样。浑身发冷。
温逐流去扶起温晁,温晁的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温逐流伸手掏出帕子去擦他嘴上的血,“公子……”
温晁对上温逐流担忧的眼神,摇了摇头,道:“我没事。逐流,眼下情况如何?”
“公子还是先养伤。”
温晁点点头。
他躺进被子里,温逐流服侍他喝了一杯水。
温晁道:“眼下温家与百家定然胶着,情况也必然不明朗。逐流……咳咳、咳咳……”
温逐流连忙递帕子给他。
温晁用帕子捂住嘴,呕出血块来。
温逐流道:“公子,先歇息。您被箭贯(穿)心肺,若不是您修炼的功法奇异,常人早就死了。”
温晁过了几分钟才缓过气来。
他枕着枕头,枕头是冰冰凉凉的玉枕,凉得他格外难受。
可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歪在枕头上。
温逐流看他昏昏然快睡的样子,打算退出去。让人去看看温情的药煎得怎么样了。
但是这个时候温晁突然出声,问一句:“逐流,魏无羡了?”
温逐流握紧了拳头,缓缓说道:“属下刚要送魏公子,但是这个时候云梦江氏率兵前来,您受伤太重,温家群龙无首,只能退出姑苏。”
温晁呵呵笑了笑,又咳了起来。挥手让温逐流出去……
果然……
果然啊!
他的羡羡怎么可能只身犯险?
怎么可能放过他不在莲花坞还带走大半兵力的好机会?
他以为……
他以为他真的会乖乖等自己回莲花坞了……
一切、一切都是他做了一场风花雪月的梦……
要是、要是再也醒不过来该多好啊?
温晁悲凉的看着垂落在地上的飘软青纱,那一粒粒从青纱底下垂下来的珍珠一颗颗圆润,泛着珠光。
他眼睛虚了虚,仿佛要闭上了却又舍不得闭上。
“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你别过来!”
他从床榻上滚落下去,压翻了这一床纱帐,青纱如烟雾皑皑落在他的身上,珍珠落地之声琳琳郎朗。他在青纱帐里挣扎出来赤脚踩着珍珠有些害怕的看他……
那双黑亮的眼睛瞬间撞进了他的心窝……
此生都忘不掉了……
他的羡羡……
玄门百家雄踞兰陵、云梦、姑苏一带,与温家隔江对峙。
一时间战争胶着。
虽然小纷争不断,但是大争却没有。
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魏无羡从自己房间出来,神不知所去,走了一路,忽然停下脚步,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来到了温晁在莲花坞的卧室。
里面没有人。
不会有人了。
再不会有人在他推开门后,转身过来对他笑,然后走过来拉一拉自己的手,笑着说一句:“手还挺暖和的……”
谁会关心他这种事情?
不过小事尔!
于他人而言,他魏无羡之事除却生死无大事。
于温晁而言,他魏无羡再小之事都重若千钧。
衣服旧了得做新的,衣服薄了要做厚的,鞋子暖不暖,被子潮不潮,吃的合不合心意……
他亲手葬送掉了这一切,所以,魏无羡,不要再想了。
你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好……
他几次挣扎都没敢去推开门。
这个时候江澄带着一批江家子弟过来了。
看到魏无羡的时候还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把这诧异抛诸脑后了。他笑着道:“魏无羡,我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这温狗住过的地方简直是污秽之地,我今天带着师弟们来清理一下。那些睡过的用过的都要烧掉,你在正好,一起来。什么烦恼一把火就能烧掉了!”
魏无羡看着江澄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刺眼,眼圈里有些氤氲,他勉强笑了笑,可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勉强道:“江澄,这种事就不要拉上我了。现下天气好,我去摘点莲蓬去。”
“又去摘莲蓬?成吧,小心点,多摘点啊!”
“……好。”
魏无羡和江澄错身而过,江氏子弟如狼似虎一般推开门进去,里面砸了一番之后,将东西扔出来了。
有人点火。
很快火势就大了起来。
睡过的床被什么的都燃烧起来。
魏无羡回身去看。
听见有人说:“诶,这箱子里有几卷画了,哇!是大师兄!真是英俊啊!二师兄,你看!”
魏无羡心想,原来那些他没烧掉的画还是回到了温晁手里。
魏无羡又听江澄道:“有什么好看的?温晁这狗贼痴心妄想,烧了烧了!都烧了!一想起他入住过莲花坞我觉得这房间的空气都乌糟糟的……”
魏无羡看着一名江家子弟将画抛进火堆里。
心脏隐隐作痛。
他再看不下去,转身离开,出了莲花坞的大门。
却在外面遇见了蓝忘机。
蓝忘机手持避尘,和魏无羡两两相望。
魏无羡终于从阶梯上走到平地,和蓝忘机并肩而行。
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上了莲花坞的码头,上了一艘小船。
魏无羡歪躺在船尾巴上,伸手摘了一片荷叶盖在头发上遮着太阳。这个时候立在船头的蓝忘机说话了,“魏婴。温晁所说,可是真的?”
魏无羡伸手扒拉了一下荷叶,露出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笑着问:“他说什么了?”
蓝忘机看着他,很认真的道:“他说,你喜欢我。”
魏无羡似乎有一刹那的懵懂,随即笑起来,点点头:“少不更事,情不知所起。蓝二公子不必在意。”
“什么叫不必在意?”
“因为……”魏无羡没有说出口。
可是蓝忘机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心里住进了别的人。
有时候错过,就是一辈子。
蓝忘机喉头有些梗。
少不更事,情不知所起。他亦然。
除水祟的时候,分明是处境所致挑翻他船只,不得不为!他却郑重道歉撒娇卖痴的哄他。
那么喜欢捉弄人,却会在意自己的抹额端不端正有没有歪。
引他醉酒,被罚的时候还怕连累到自己……
你对我的在意,我怎么会不知?
我只是……
我只是……
还没有说出口……
我仅仅是晚了一步……
分明是我们认识在先,互生欢喜在先,如何、如何会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如何说得出口这几个字——不必在意?
如何不去在意?
如何能不在意?
可能,姑苏求学,便是老天开的一场玩笑。
船随水流渐渐的飘向了深处,莲花香味阵阵扑鼻,魏无羡翻身坐起,随手选了莲蓬摘下,都是小小的还没张开大圆盘的莲蓬,只有这样的莲蓬,吃起来的时候嫩甜嫩甜,连莲子心都是嫩黄微绿,不带一丝苦味。
他摘了好几个下来,兜在衣摆里。
远处有摘莲蓬的老人家在摘老的莲蓬,届时把莲子用竹夹子夹住莲梗部位,在板子上用力敲打,老的紫黑的莲子就会自己落进斗里。
蓝忘机看了看那老者,忽而对魏无羡道:“这是别人家的莲蓬?”
魏无羡一愣,翻身坐起来,看着那名老者。
面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一向……没关注这些。
从来在云梦生长,摘些莲蓬罢了,谁会说他?没人会说。老翁要是看见了还会送他一把。都是些土特产,真心不值钱。
可被蓝忘机这么一提醒,他着实就有些觉得不妥起来。看着蓝忘机光风霁月皎皎君子的模样,颇有些自惭形秽。
他没有伸手再去摘,就着衣摆上的几个莲蓬,一边吃一边有些索然无味。
他心想要是温晁在……
要是温晁在的话……
一定是剥了莲子来喂他……
知道他喜欢吃莲子,一定会大清早的撑船去给他摘最嫩的还带露珠的莲蓬回来。
可是这个念头才从脑子里闪过,他就难以呼吸了。
他说:“忘机兄,你能御剑回去吗?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
蓝忘机听到魏无羡对他的称呼,紧了紧避尘。
“好。”
蓝忘机御剑走了。
魏无羡感觉四下真的安静了。
只有风吹起荷叶微微掀动的声音,魏无羡颤抖着手剥一颗莲子,塞进嘴里,却吃不出味道来。突然他念到——
“对不起温晁……”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碎碎念着、掰开一块莲蓬,取出一颗莲子来,用这只手的手背去抹脸颊上的泪。
他将莲子剥开了,再塞到嘴里,却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突然埋了头在腿上,热泪瞬间夺眶而出。压抑的哭声被封在紧咬的唇齿之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心会这么疼?
谁在乎?
没有谁在乎了。
温晁死了,大快人心。
谁关心他魏无羡幸福不幸福?
他是奸邪,是奸佞。是温狗,是温贼。
他魏无羡和他在一起,是虚与委蛇,是忍辱负重。
他魏无羡杀他,是理所应当,是奋起反抗。
温晁之死,是作恶多端,是咎由自取。
魏无羡心想,此去经年,无人惜我如掌中之水,生怕滴落分毫,无人疼我如阳春之雪,生怕融化一丝。曾有一人,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可此后,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暗暗告诫自己。
无数回的告诫自己。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太好,这些好一丝一丝就会汇聚成汪洋填满整个心海,他难以自持,最终会溺毙在这样的温柔对待里。
如今……果然要溺死了……
温晁,你害得我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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