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晞走到轿车旁,握上门把的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掌心冰凉。透过半反光的车窗玻璃,里面的人庄肃而坐,手扶着拐杖,在等她进去。
接连几场大病,谢毓身体情况早不如从前,已很少外出。旁人来看,她不过是个很普通的老太太,身体病弱,并无特殊。但对明晞来说,年幼时的阴影太过深重,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明晞对她的畏惧从未减少。
拉开车门坐进去,外界嘈杂被阻隔在厚重的玻璃外,静得能听见耳朵里的嗡鸣。
明晞僵硬地坐着,脊背绷得很直。纵使车内开了暖风,她却觉得从脚趾到脊背都凉透了,呼吸不自觉变得低微谨慎,连脑袋都是麻的。
谢毓没有开口,仿佛是在等她主动认错。
明晞垂下头,指甲抠进掌心,轻声喊:“外婆。”
谢毓扶拐的手动了动,没正眼看她。声音缓慢,“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你又答应过我什么?”
明晞抿了抿唇,喉咙艰涩道:“外婆说过,除了第一名,其他都没有意义……我答应过外婆,都听外婆的。”
谢毓说:“你应该知道,这些年长明集团发展开始式微,全靠明家昔日声名支撑。这么多年过去,我每天都在为我当年做过的决定后悔,我不该让湘雅去学芭蕾,更不该聘你那个无能的父亲做她的老师。是纪嘉昀拐走了我最心爱的女儿,害得我丈夫离世……我们明家世代名门,全被纪嘉昀一个人毁了,他生下你,这是你们欠明家的,你们应该偿还。”
明晞没说话,始终低垂着眼睫,眼里空荡荡的,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娃娃。
住在那扇高门里的人有与生俱来的骄傲,明湘雅是谢毓唯一的女儿,背负着明家的荣誉出生,她本该按谢毓的安排嫁给同样门当户对的男人,谁也不曾想,二十三岁那年明湘雅参加巡演,与当时身为编舞老师的纪嘉昀一见钟情,违背了谢毓的命令,私自结婚。
纵使纪嘉昀在艺术界享誉盛名,但谢毓始终认为,是纪嘉昀使手段拐走了她唯一的女儿,丈夫也因此气得脑溢血过世。
谢毓恨纪嘉昀,恨到骨头里。随着明晞的出生,这份恨也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谢毓永远不会承认纪嘉昀,就像她永远不会承认面前这个孩子的存在一样。
谢毓握拐的手颤抖,情绪激动,“如果不是纪嘉昀,我丈夫不会离世,我的女儿也不会离开我,是纪嘉昀让我失去了两个我最爱的人,这是你们欠明家的……”
明晞落在膝头的指尖蜷了蜷,轻声说:“可是爸爸是真心爱妈妈的……”
“住口!”谢毓被刺激到,声音忽然提高了。紧接着,眼皮上的黑影一扫而过,明晞余光看见谢毓颤抖着高高抡起的手。
下一秒,阴影落下,夹着风,侧脸顿时炸开一阵火辣的疼痛。她被打得歪过头去,半张脸都麻了,脑子里一瞬间空白晕眩,耳膜嗡嗡震响,仿佛要撕裂开。
明晞咬住下唇,没发出半点声音。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谢毓眼睛通红,话里含恨,“纪嘉昀配不上我的女儿,是他毁掉了湘雅的一生,我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湘雅好,为了长明好——但这一切都被纪嘉昀毁了。你的出生本来就是错误的,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明家愿意接纳你,是你的幸运,你应该感恩戴德。你没资格违背我的命令,如果你还把我当作外婆,你就该和你那个无能的父亲一起向明家赎罪,你难道不明白吗?”
明晞痛苦闭眼,眼睫微微细颤,哑声说:“……对不起。”
谢毓还想说什么,剧烈的情绪起伏让她心脏猛烈绞痛。她倒进椅背急促地喘气,神情痛苦。
明晞一怔,焦急上前扶她,“外婆!”
谢毓厌恶地打开她的手,气息紊乱嘶哑,呼吸困难。
司机召来护工,拿药和水给谢毓服下。一大群人簇拥在谢毓周围,司机,护工,随行保镖,家庭医生……唯独不允许她的靠近。
明晞在旁边看着所有人乱成一团,整个人都木木的,像被扯断线的木偶,失去了一切动作。她被排挤在外,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她如同被遗忘在某个角落里的空气。
这些年她被冠上明家的姓氏,她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她是人人称羡的明家千金,是出色的芭蕾舞团首席,是老师口中优秀乖巧的学生……她被冠上各种各样的头衔,但到头来回荡在耳边的,只有谢毓那句,你本来是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
内心在挣扎,谢毓的强势却迫使她每一次必须低头认错。
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等情绪渐渐缓过来,谢毓倒靠在椅背里,衰老虚弱,仍不愿意正眼看她。
明晞无声坐在旁侧,脊背绷直而僵硬,头垂得很低,神情被掩在碎发的阴影里。
空气死寂,窒息,像紧紧扼住她脖子的一只手,把她往深渊里拽,沉到最底。
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第一次,明晞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欲望。
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谢毓沙哑的声音飘在耳畔,把她心里的挣扎粉碎,像牢牢套在她身上的一副枷锁,让她连挣扎都成了妄想。
“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长明的荣誉,这是你欠明家的,也是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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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里熙熙攘攘,学生已落座。校长,年级主任在台上致辞,上方悬挂的显眼红绸,开学典礼的流程一如既往的枯燥乏味。
顾霭沉看了眼身旁的位置,空荡荡,没有女孩的身影。
刚才在操场,他看见女孩坐进车里。他想上前,对方已将车开走。
有人在背后用笔盖戳了他一下。
顾霭沉回头。
杨萱单手托着腮帮子,眼珠子朝他身旁的空位转了转,说:“诶,顾同学,想不想知道你的同桌桌去哪了?”
顾霭沉还没说话,杨萱举着两只爪子,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她被狼外婆叼走啦!”
顾霭沉皱眉。
听见这头动静,熊国栋过来训话道:“校长在台上讲话,你能不能安静点?”
杨萱满脸无辜,“老师,我这是在为同学安危着想,班长这一去就是半小时,羊入虎口,生死未卜,我怕要是再晚点,班长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什么羊入虎口生死未卜,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熊国栋拧眉,留意到明晞的空位,低头看腕表,“都这个点数了,班长人去哪了?”
杨萱拍拍顾霭沉的肩膀,安慰道:“不过顾同学,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些年明晞都是这样过来的,两天一小训,三天一大训,七天被训得狗血淋头……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她挺得住。”说着,杨萱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就是那老妖婆的战斗力年年进化,明晞性格单纯,哪里是她的对手。”
顾霭沉皱眉,“你是说……”
杨萱左右看了眼,凑他耳边小小声道:“还有啊,我悄悄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听说明晞家里给她安排了联姻,对象是某个企业的小开,非嫁不可的那种。你刚刚看见的那辆小黑车,就是她家人为了把她强行绑上大红花轿子的,你要是去晚了,可能以后都再也见不……”
话音未完,前座男生已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杨萱手架在眉上,呈望远镜状望着男生离开礼堂的方向。
直接快成了一道残影,如光如风,瞬间便消失在门后。
杨萱惊讶,“哇,顾同学跑得好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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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毓逗留的时间并不长,见她只是为了训话,除此之外,谢毓不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任何时间。
谢毓走后,明晞倚在操场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抽烟。
南城二月的夜幕来得格外早,不到六点,天色便已完全黑了。今夜好像格外黑些,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浓云遮蔽在上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黯淡看不见一丝光。
路灯在塑胶跑道尽头的地方,光亮照不进这里,明晞站在这一小片黑暗里,学生来来往往,谁也没留意到她。
书包里的手机在震,明晞掏出来,屏幕在黑暗中闪烁不息,光亮刺眼。
是通跨洋电话,总会在谢毓训话后及时响起,怕她叛逆,怕她逃跑,怕她把一切搞砸,于是心照不宣地把一个巴掌一颗糖的政策贯彻落实到位。
只有在这种时候,明湘雅才会对她展现出那点仅余不多的,假惺惺的母爱。
明晞不想接,这些年她早已听腻。谢毓对她的厌恶出自纪嘉昀,她是谢毓无法认同的男人生下的女儿,配不上明家的头衔,却因为集团逐年式微而不得不利用她作为联姻交换利益的筹码。谢毓说,这是她的命,所以她只能接受。
但明湘雅呢,那是她亲生的妈,却把她作为当初违背谢毓的补偿带回明家,这些年对谢毓唯命是从,对她所遭受承受的视若无睹。
无论是谢毓对她变态的控制欲,还是给她定下与林氏的联姻,明湘雅只把这一切统称为——外婆都是为了你好。
妈妈也是,为了你好。
曾经的受害者变成如今的施害者,明湘雅是最没资格和她说这句话的人。
那串号码持续不断地闪烁了十分钟,终于渐渐暗下去。
明晞神情漠然,像是对这一切已经麻木了,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她把手机扔进书包,在暗格摸出盒烟,夹出一根叼在唇间,点燃。
烟雾缭绕着,尼古丁浓烈的味道从口腔一直涌进肺里,又呛又刺鼻,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她学会抽烟是一件很意外的事,从小谢毓管街边那些穿着改制校服,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指间夹烟的学生叫坏孩子,作为她标准的反面学习案例,要她牢记在心。
那次她被谢毓训完话离开明家,内心还不如现在这样麻木,还会生气,还会难过,还会觉得委屈落泪。
她看见那些人蹲在街边抽烟,忽然觉得做个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看起来很自由。
于是她跑去商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把烟叼在唇边,点燃,用力汲了一口。
尼古丁的焦味在胸腔蔓延,那是她第一次尝到叛逆的味道。
明晞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仿佛想用尼古丁来麻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直到香烟的作用让她思绪开始有些飘了,脑袋也变得晕乎乎的。像飘在一团云里,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
一根烟燃到尾端,明晞想抬手摁灭,发现用来垫烟头的树叶全都插满了。
作为一个放纵抽烟难得叛逆的优秀三好学生,明晞时刻谨记着爱护校园从我做起的头号标语口令,决不能乱扔垃圾乱点烟蒂。
明晞想了想,拉开书包,从里面翻出一张满分的英语试卷。
纸页翻折几下,折出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然后随手把烟头摁在底面的150分数字上。
青烟袅袅,散着一股成绩被烤糊的焦味。
她又去摸烟盒,摇了摇,里面空落落的。
只剩最后一根了。
刚点燃,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从远到近,细密而快,疾风扫动低草树影,传递着来者火烧屁股的焦急情绪。
明晞第一反应是来巡查的保安,她挑在这么个神隐的地方吞云吐雾修炼成仙,拿屁股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人踹翻老窝。此刻人正处在极度麻痹混乱的情绪之中,脑袋里仅余的一丝反应力正疯狂警报她这事决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否则她三好学生的人设算是彻底崩了。
明晞吓得猛地呛了一口烟,剧烈咳嗽,脸也憋得通红。她眼睁睁望着那道身影从远到近,逐渐逐渐迈出阴云投下的黑暗。
黑色的球鞋,逆天的长腿,白色的校服T恤,衣衫一角被风吹起,露出腰际紧实的三角线条。
隐隐可见人鱼线滑进裤腰边缘,修长,是年轻男生独有的干净可口。
直到完全脱离黑暗,对方清隽的面容暴露在灯光底下,冷白的肤色,面颊因为过速运动而泛起一丝暖色的红。
胸腔急促起伏着,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间薄汗波光粼粼。
眉心微拧,神情紧张,看起来不像来踹她老窝的,倒像个火急火燎赶来拯救失足少女的。
这超出预想的一幕让明晞大脑过速运转后彻底丧失了反应。顾霭沉停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拧起的眉心缓缓舒开,像是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耳旁安安静静的,风声,铃声,学生离校时的嘈杂声,对街小巷里的叫卖声,好似都突然静止了。只剩他胸腔起伏紧促的呼吸声,如在耳侧。
视线无声交缠,她惊愕呆怔,他沉静深邃。
顾霭沉朝她走近了一步。
彼此映在草地里的影子拉近,有了接触的交点。
球鞋落地,声响很轻。
明晞望着面前走近的人,双唇分启却不知该说什么,“我、我……”“你、你……”徒劳讷讷了好半会儿,也没发出半个完整的句子。
直到对方在她跟前站定,宽阔肩膀投下的影将她包裹在里面,她闻到他衣衫上干净的杉木香气。
浓云被风吹散,夜空展露,洒落清辉一片。
女孩抬头那瞬,月光照亮了她白皙脸上鲜红的五指印。
顾霭沉看着她,眼底波痕微动,无声咬了咬下颌。
“是谁弄的?”他问。
明晞怔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霭沉视线顺着飘起的烟雾看见她指间的香烟。
太久没有动作,烟卷被焚成一段垂悬的烟蒂,随着重力朝下弯出一道摇摇欲坠的弧。
指尖轻一掸,一连串便随之落下。
被风吹散成灰。
手边还放着个用满分英文试卷折成的烟灰缸。
“……”
顾霭沉目光缓缓移回她的脸上,神情幽幽,情绪不明。
明晞有些心虚,下意识把烟往身后藏,“你别告诉老师……”
女孩肤色很白,脸蛋儿不过巴掌大,五官精致却毫无攻击力,低垂的长睫开成扇。
声音细细软软的,大概是受了委屈,肩膀不自觉地向下拉耸,看起来异常可怜。
顾霭沉就这么垂眼看着她,没动。
明晞低埋着脑袋,像个干了坏事的小孩子,乖乖糯糯地等待审判,之前在宿舍把他摁在地板上的胆大劲儿早没了踪影。
她伸出两根手指,揪了揪他的衬衫袖口,低声说:“你别告诉老师,不然我会死掉的,真的,不骗你。”
夜风很凉,她在外面站得久了,指尖也凉凉的,温度隔着他衬衫的衣料,不经意地点在他的腕上。
拉着他的衣袖讨好地摇了摇,声音软软的,有点沙哑,“……好不好啊?”
顾霭沉依然没反应。
明晞心底发虚,拿捏不准顾霭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老师派他来找她的?如果长松老师知道她抽烟的事,没多久谢毓和明湘雅也会知道,免不了还得挨一顿训。
她和顾霭沉认识不过两天,除去半天的塑料同桌情,她之前还把人往死里欺负,这下似乎也找不到一定能说服顾霭沉帮她的理由。
明晞顿时万念俱灰,倍感绝望,一副生无可恋想原地去世的表情。
她揪住他衣袖的手松开,弯腰去提书包,“算了,你不肯帮我,我去自首。”
还没往外走出两步,手腕被身旁男生一带。
那手骨节颀长,硬朗,五指的力度清晰地印在她的腕上。
嗓音淡淡的,随着夜风滑入她的耳,噙着丝无奈的叹息。
“你就是个小怂包。”他说。
顾霭沉把背包顺到身前,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张满分的数学试卷。
颀长手指拎着试卷两角对折几下,翻花儿似地折成一条小船,放在她的四方烟灰缸旁。
然后走到她身边,从裤兜掏出盒烟,夹出一根咬在唇间。
“有火么,借个火。”
明晞:“……”
就在明晞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的时候,顾霭沉找到她放在石椅上的打火机,轻车熟路地推开翻盖,指尖擦动火石。
光芒撕裂黑暗,照得少年肤色如月光冷白,漆黑眼底被火光染上一丝炽烈的温度。
烟雾缓缓逸出他淡色的薄唇,对她说:“好了,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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