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五十七章

小说:是你先动心 作者:程渊
    夕阳静静垂落下来,耳旁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女孩脸蛋肉粉肉粉的, 双颊有着圆嘟嘟的婴儿肥, 衬着双乌黑清亮的大眼睛,看上去毫无攻击性可言。

    她故意作出凶巴巴的样子, 把爪子伸到他面前,用稚气未脱的小奶音威胁。

    男生半张脸匿在光影里,模糊看不清楚, 薄唇紧抿着,没有动作。

    明晞心里更加笃定,瞪着他道“你肯定是讨厌我,嫌我话多, 对不对”

    “没有。”霭沉低哑地说。身侧的拳头收得更紧。

    他心头有那样一个冲动,很想去握住她的手, 可他终究没有。

    他知道,自己很脏。

    明晞和他僵持许久, 瞪得眼眶子都酸了,这人却犟得像头牛, 连应付她一下也不肯。

    还扭着个脸, 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明晞从小是让人宠着长大的, 爸爸妈妈和学校老师都无一例外要跟她亲亲抱抱举高高, 从来没被谁这么嫌弃过。

    她心头的悲愤很快转变为委屈, 鼻尖一酸, 眼眶也红了, 拔腿便往外跑, “你好讨厌我再也不理你了”

    霭沉“”

    女孩一溜烟跑得飞快,转角便没了影,霭沉一愣,立刻追了过去。

    她在前面跑,他就在后面追。

    他跑得快,她便跑得更快。

    前面人行道红灯,马路车辆很多,眼看身后的人就要追上,明晞气愤地扭头对他喊“不准追了你站在那里不许动”

    “”

    他真就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听话停了脚步。

    虽然两人年纪差不多,他个子却比她高出许多,腿也很长,她的小短腿奋力朝前驱动几步,他只轻松迈一步就能追上。

    明晞气喘吁吁,脸颊都憋红了,伸出一根嫩粉的手指头指着他道“不许跟着我,我再不要跟你玩了,也不要跟你说话了”

    “”霭沉顿了顿,“但你现在还在跟我说话。”

    明晞“”

    这是根什么混蛋的木头,刚才让他说话的时候不说,这下驳嘴倒是很快。

    明晞气得一跺脚,顾不上自己平时是个遵守交通规则的好宝宝,直接闯了过去。

    夜晚六点半的样子,暮色低垂,天空又开始飘起鹅绒细雨,被路灯光色一染,晶晶莹莹地在风里翻飞。

    他们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这带是城区里的旧楼,楼距十分紧密,大多是低矮的楼梯房,总高不过七层。

    因为建成年久,租金在市里也相对其他地方便宜,属于当地比较出名的穷人区。

    明晞从小知道家里不穷,爸爸是有名的芭蕾舞艺术家,妈妈以前是帮着外婆管公司的,但因为外婆不喜欢妈妈和爸爸在一起,妈妈就和爸爸带着她一起搬了出来。

    据说外婆是个很神通广大的人物,找到了妈妈就会把妈妈抓回去,他们是逼不得已才搬到这里的。

    明晞知道男生一直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她,可她心里还在生气,不想和他说话,到了楼底头也不回,甩他一个脸子就上去了。

    霭沉默默站在楼外,目送女孩上楼的背影。

    旧楼里装的都是感应灯,一层层随着女孩的脚步燃亮,二楼,三楼,四楼,五楼七楼。

    然后他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

    原来她也住在七楼。

    霭沉在心里默默地想。

    确认她进屋后,霭沉才转身往对面那栋楼走。

    他们住的地方很近,两栋楼中间不过隔着一条不到十米的小道,打开窗户就能看见。

    他从裤兜摸出钥匙,放进楼底的锁孔里。这排的楼房要比对面的更旧些,锁孔锈迹斑斑,铁块扭转的声响涩得刺耳,要铆足浑身的劲儿才能扭动。

    又担心用力过猛,不小心把钥匙断在里边。

    一楼不足十平米的平层,外墙剥落,灰一块白一块,像褪色的泪迹。这个月是雨季,空气潮湿,楼道墙角也布满了青色的霉斑,蜘蛛网结成一块一块,稍不留神就能挂人一头。

    自行车、电动车、小孩的滑板车,毫无章序地堆在楼底,走上二楼也没有灯光,感应灯早在一个月以前就坏了。

    一街之外的地方,四处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低矮的居民楼被围困其中,连半丝月光也捞不到。

    就这样又小又破的的居民楼里,每户二三十平米的房子,因为临近市区,又作商业用途,每个月至少也要好几千块钱的租金。

    霭沉摸黑上到顶层。墙外挂着白底黑字的广告招牌,“陈氏推拿”,是他在夜里唯一的光源。

    他在那扇门前停下。

    就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灯光,他找到自己家的那把钥匙,正准备开门,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惊叫声。

    还有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

    霭沉手一颤,钥匙掉在地上,声响在寂静的楼道格外突兀。

    现在六点三十六分,他忘了今天出门前答应过妈妈,晚上七点以前不要回家的。

    屋里不止母亲一个人。

    还有一个男人。

    隔着门,他隐约听见男人的低骂声,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只知道是在斥责。门后脚步声急促而细碎,从远至近。

    紧接着,大门从里面拉开。

    陈珊惊慌失措的脸出现在门后,半张脸浮着鲜红的五指印,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从橡皮筋里散落出来。

    霭沉愣住,“妈”

    陈珊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慌乱地道“你怎么就回来了妈妈不是告诉过你,让你七点以后再回来吗”

    陈珊的力道很大,攥得他生了疼。

    越过陈珊的身侧,霭沉看见屋内衣衫不整的男人。

    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肥头大耳,虎背熊腰,眉眼长得很凶,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好人。

    霭沉对男人有印象,是街头一家小卖部的店主,叫刘伟的,有几次陈珊带他去那里买东西,这个男人总会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把陈珊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刘伟光着膀子,扬开衬衫把胳膊套进去,心头怒意正盛。他刚才不过是在按摩的时候顺手摸了把陈珊的腰,陈珊竟然用刮痧板在他后背拉了一道血口疼得他好半会儿没缓过劲来。

    刘伟系好衣扣,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道“给你的钱妈的贱货,老子愿意出钱跟你干是看得起你,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在老子面前装什么高贵你男人要是要你,他早回来了”

    陈珊如同被戳中什么痛点,眼眶霎时红了。

    刘伟走到她面前,用手捏住她的脸,逼近道“装,你他妈给我继续装,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清纯佳人呢就他妈一只谁都能上的鸡,还指望我给你立个牌坊”

    陈珊脊背僵直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刘伟,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霭沉冲上去,用力推了刘伟一把,“放开我妈”

    刘伟身材巨型,根本不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能够抗衡的。霭沉用尽全力,刘伟仅是往后踉跄了两步,随之更加暴怒。

    他反手揪住霭沉的衣领,怒骂“妈的,一家子贱货大的贱,小的更贱”

    “放开我”霭沉拼命挣扎道。

    “放开我儿子”陈珊突然发了狂,抄起柜子上的花瓶砸向刘伟,“不许碰他你给我滚”

    花瓶在刘伟脚边四分五裂。

    要不是刚才闪得快,那花瓶会迎面把他砸个头破血流。

    刘伟身体晃了晃,被吓得没缓过神来。面前女人双目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彻底没了理智。

    霭沉趁机冲上去,抓起刘伟的手狠狠咬下去

    刘伟痛得大叫。

    霭沉又一脚踹在刘伟的肚子上,硬生生将他踹出门口。往后几步就是楼道,刘伟脚下没站稳,一路痛叫着滚下台阶。

    霭沉动作迅速地关上门,下了反锁。

    陈珊情绪已近崩溃,身体哭得发颤,脊背贴沿着门板缓缓无力地滑坐下去,双手捂住眼睛,把脸颊埋进双膝里。

    霭沉觉得心疼,走到她面前蹲下,低声说“妈,我们搬走吧,好不好”

    陈珊摇摇头,哭声破碎,“搬走了阿宁会找不到我们的,阿宁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个男人不会回来了。”霭沉咬牙,“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阿宁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会的”陈珊忽然抬起头,冲他失控地大叫,“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爸你爸爸他不会骗我们的”

    霭沉无言地望着她。

    陈珊怔住。

    他今年不过十二岁,本该是最不忧世事的年纪。可她竟从一个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那样悲伤的神情。

    这么冷的天气,孩子的衣衫是湿透的,渗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唇角青一块紫一块,眼睛也被人打肿了。

    书包和课本都是破的,被人用小刀恶意割破的。

    陈珊一阵慌乱,双手紧紧握住他肩头,“你跟妈妈说,在学校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霭沉静静看着她,“没人欺负我,是我不小心摔伤的。”

    陈珊眼眶愈加泛红,痴痴地摇头说“是妈妈不好,是妈妈连累了你。”

    “妈,这不是你的错。”霭沉低声安慰她。

    陈珊没有再说话了,只是不断地摇头,落泪。

    霭沉不知道自己能为母亲做些什么,笨拙地用掌心替母亲擦拭眼泪。静静陪伴在她身边,等她情绪平复。

    在他这个年纪,他还无法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也无法理解母亲对那个男人的执着。从他有记忆那天开始,就没见过母亲口中那个叫“阿宁”的男人。

    在他的生命里,有关爸爸这一栏是缺失的。

    他唯一知道的是,阿宁和母亲是同一个村里的,和母亲交好后阿宁便去了城里打工。

    阿宁离开不久,母亲就发现自己怀上了他。可那时他们很穷,没有办法,村子里留守的都是老人,年轻人在那里是没有出路的。

    起初阿宁还会断断续续给母亲寄上几封信,但时间不定。阿宁的工作似乎很忙碌,越来越忙碌。从一周一次,变成一个月一次,变成几个月一次。

    而最近的一次,已经是在半年以前。

    为了维持这家按摩店的租金,母亲每天必须接待许多客人,一小时三十元的按摩费,从早到晚,才勉强能支付店面。

    近年母亲的身体情况已经越来越差了,精神状况也很不好,夜里隔着门,他总能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

    陈珊吃了安眠药睡下,霭沉坐在床边,替她盖好被子,看着母亲疲惫睡去的容颜,连梦中的模样也是悲伤的。

    她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却过早地老去。大半头发掺了银丝,面容憔悴,瘦得不成样子。

    她实在太累了,一挨床便睡着。

    霭沉抽了一张纸巾,给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又用指腹轻轻抚平母亲拧皱的眉心。

    他从母亲的房间退出去,动作很轻地掩上房门。

    坐在书桌前,开始用透明胶贴补被人撕烂的课本。

    暮色四合,旧城区内几盏昏暗的路灯笼罩着这片低矮逼仄的小巷。

    对面楼内某间屋子的灯光忽然亮起,因为楼距相近,能清晰地听见对面传来清澈的钢琴声。

    隔着半透明的纱帘,女人坐在琴前弹奏,男人在一旁打节拍指导。

    “好,很好,就是这样,再来一次。”男人温和地说。

    女孩娇纤的身影映在纱帘上,看不见模样,却能见到她优美的身姿。裙裾随着她飞旋的动作飘舞,像初夏里盛开到极致的花。

    一段琴声结束后,女孩左脚尖朝后点地,双臂纤柔地展开,掬了一个非常优雅而标准的谢幕礼。

    她一阵小跑扑进男人的怀里,撒着娇,音色脆甜“谢谢爸爸”

    霭沉垂眸望向手里的课本。

    字迹被水浸润,化开大片大片的模糊,潮湿的,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忍耐的臭味。

    一本书歪歪扭扭,凌乱不堪,被撕碎了好几回,又这样粘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不打算再粘下去,把几本烂糟糟的课业本一团垃圾似地塞进书包,打算就这么用着。

    反正他成绩烂,在的班级也烂,上课拿什么课本,或者不拿课本,在老师心里也没差。

    刚起身准备去浴室,对面屋子的纱帘却突然拉开。

    毫无预警地,他的视线和女孩对上。

    明晞下巴搁在窗台,露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刚跳完舞的关系,她脸颊很红,气息还不太稳定。

    撅着嘴巴,娇声娇气地对他喊“我知道你刚才一直在偷看我不许偷看,还没跟你和好呢,哼”

    说完,女孩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又刷的一声把窗帘拉上了。

    一阵小跑进了屋,灯也关了。

    像偷偷干了什么坏事,得逞的小心思。

    霭沉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心头有个地方,像是悄悄柔软掉,陌生而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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