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7

    入夜之后,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没有风,寒气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低沉沉地往下压。屋檐院中已经垫上厚厚一层,在裹缠着凛冽寒气的苍茫夜色里泛着莹莹冷光。

    寮房外石灯静静亮着,成了这寒夜之中的唯一一点温暖。

    流萤将房门关上,转过身,一双眼通红。

    “小姐……”声音哽咽。

    晏梨脱下斗篷放在桌上,闻声回头,看见流萤那强忍着泪的样子,心中暗自叹气,面上却浅浅笑着,“没事。”

    她不安慰自己还好,一见她到现在还笑着说没事,流萤的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

    哪里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她家小姐那么喜欢殿下,现在冒着豁出命的危险也要离开王府,怎么可能没事?!

    为了能跟殿下在一起,甚至跟老爷闹翻。纵使贤妃娘娘百般刁难,府里府外的人冷嘲热讽,也从来没有想要退缩的人,现在……走到这一步,心里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而她,天天陪在她身边,竟然一直都毫无察觉。

    她说想来安国寺尝尝这里的斋饭,自己便信以为真。

    一路上还兴冲冲的。

    就想着,两个人这是要重归于好了。自从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她家小姐就跟殿下之间不太对劲。

    谁知道,她们到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去见青云大师。

    当听到她家小姐说想要离开这里的话的时候,她就站在她身边,那一瞬间,她连呼吸都忘了。

    而后面的话,更叫她心惊胆战。

    流萤看向她手里的拿着的荷包,一想到那里面装的什么,像是喘不过气来,痛哭出声。

    哭得太伤心,整个人都一抽一抽的。

    看着她这样,晏梨心里也难受。流萤跟她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在这上京城中,她跟萧天凌一样,都是她最亲近的人。

    况且,现在只剩她了。

    晏梨走过去抱住流萤,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好了好了,别哭了,我没事。”

    作为当事人,晏梨反而比较冷静。

    她原以为迈出这一步会很艰难,可是自己还是做到了。

    这叫她心情有些轻快。

    也许这世间还有不少自以为会很艰难,但其实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严重的事情。

    比如,忘掉萧天凌。

    *

    夜色沉沉。

    寺庙里不比在家,没有炭盆,夜色天冷,晏梨拉着流萤一起睡。

    自从出嫁之后,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一起睡。

    一躺下,晏梨看着身边的人,忽然就想起以前在漠北的日子。大家围着篝火一起吃肉喝酒,载歌载舞,困了就以天为盖地为席。

    她,流萤,还有大哥二哥,经常会躺在一起看星星。

    草原上的星星特别特别亮,特别特别低,好像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也不知道漠北今天有没有下雪。”晏梨喃喃。

    流萤刚刚哭得太厉害,还没完全缓过来,抽了抽,有些忿忿,“漠北就算不下雪,也比这儿好看。”

    晏梨被她这赌气的话逗笑,“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可能刚好就是化雪的时候。”

    听她说起这个,流萤蓦然沉默。

    半晌,流萤声音压得极低问:“小姐,我们真的要这么走吗?不能让殿下写和离书吗?”

    晏梨默了片刻。

    “就这么走吧。”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可以叫她彻底断了念想。

    而且,现在对于他来说,是何其重要。

    在纳侧妃的时候给正妃写和离书,到时候御史的折子怕是要堆满御案。再者说,她要是拿着和离书回去,爹爹跟大哥二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二哥那个暴躁性子,怕是连夜进京讨说法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当初是她不管不顾要嫁给他,求了圣旨,让他不得不娶了她。现在她想走,也不希望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她不愿因为自己叫他被人抓住小辫子。

    还有,虽然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但她心里是希望他能坐上那个位置的。

    他有抱负有能力。爹爹说过,是苍鹰就该搏击长空,而不是被人豢养在笼子里逗人取乐。

    “可是青云大师说了,那个药……”

    “放心吧,照着青云大师说的做,肯定不会有事的。而且,我还有你啊,不会有问题的。”

    “小姐……”

    “好了,别像个老婆婆一样婆婆妈妈的了,这么磨蹭下去,我们到时候就回不去漠北了,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我当然想了!可……”

    “那不就得了,听我的。”

    流萤劝不动,心里又担心,索性不说话。

    “好了,时候不早了,睡觉吧,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去饭堂尝尝这里的斋饭。”

    一阵窸窣声,晏梨翻了个身,背对着流萤阖上眼。

    房间里随即沉寂下来。

    就在晏梨快要睡着的时候,身后传来流萤低低的声音。

    “小姐,那你还喜欢殿下吗?”

    晏梨睁开眼,沉吟半晌——

    “不喜欢了。”

    话音落下,晏梨听到流萤松了口气。

    *

    雪下了一整夜,整个上京城都换上银装。

    因为这难得一见的大雪,全城陷入一种新奇的喜悦中,楚王府尤甚。

    宫里一早来了旨意。

    白家小姐要嫁进楚王府了。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么些天,这事终于定下来,王府里一派喜气洋洋。

    忆妙看着一张张笑脸,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怅然,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的雪,轻轻叹气。

    “忆妙?”

    右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忆妙转头看去,苏嬷嬷朝她走了过来。

    “苏嬷嬷。”

    苏嬷嬷站在忆妙身边,“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忍不住多看会儿。”忆妙说。

    “是嘛?我怎么觉得看你这样子,似乎是有点不高兴呢?”

    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喜事高兴,她要是不高兴,传到旁人耳朵里还不知道要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苏嬷嬷大概是眼花了吧。”忆妙嘴角轻弯,勾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苏嬷嬷精明的眼睛在忆妙身上扫过,一笑,“我还以为你想到王妃了呢?”

    言罢看向院中,继续说:“说起来,当初王妃嫁进王府的时候,贤妃娘娘就有意让你跟了殿下,结果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没把门的狗东西说了出去,叫王妃……”

    “苏嬷嬷。”忆妙厉声打断她。

    这几年,这些话,她没有少听。

    “以前王府的事情都是苏嬷嬷你跟王管家操心,王妃嫁进来之后,把活儿都揽到自己肩上了,让你可以安享晚年,这是恩德。再者说,主掌中馈是贤妃娘娘的意思,你要是想再来管事,进宫去跟贤妃娘娘说声就是,王妃一向孝顺娘娘,娘娘说什么王妃就听什么,这个你怕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吧?”

    忆妙是府里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来都是不争不抢,平时待人也是和和气气。猛地这样夹枪带棒来一遭,苏嬷嬷被激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没有挤出一个字。

    不止是苏嬷嬷,就连忆妙自己都被自己的话惊到了。

    如若不是今天心情憋闷,苏嬷嬷又偏偏上来找她不痛快,她断然不会说出这些话。

    不愿多待,忆妙道:“没事的话,我就先回迎霜院了。王妃一直盼着下雪,待会儿怕是要出太阳,我得回去想办法存下来一点。”

    说完,不等苏嬷嬷应声,转身离开。

    快步走出长廊,转过一个拐角,险些撞上人,忆妙吓得轻呼出声,惊而抬眼,看清人,心头猛地一紧

    “殿下……”

    险险才稳住。

    面前的人不说话,只是目光停在她身上。

    饶是忆妙在王府里这么多年,还是被这像刀子一般的目光盯得手心冒汗,腿有些发软。

    就在扛不住想要跪下的刹那,面前的人终于开了口。

    “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忆妙一愣,反应过来,“王妃没说。”

    说完,忆妙忽然察觉不对。以前不管去哪儿,王妃都会交代回来的时间,这好像是第一次没有交代。

    不由抬头,看到面前的人沉了脸色,忆妙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

    安国寺地势偏远,本来香客就少,又加上下雪,整个寺里都没有什么人。

    吃完斋饭,听说庙里梅花开得正好,晏梨便带着流萤在寺里转转。

    看晏梨兴致勃勃的样子,一如往常,流萤恍惚觉得,好像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找到地方,梅花的确开得很好,流萤却看得心不在焉。

    她昨晚几乎一晚上没睡。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事情走到这一步才有所察觉。忆妙说过她马虎,她以前还不接受。现在才知道,忆妙那是一针见血。

    不管是在漠北还是来了上京,她家小姐从来没有跟人哭诉抱怨过什么,她就什么都没有多想。

    却没有想明白,以前在漠北,是没人敢给她委屈受。但是来了上京,宫里的贤妃娘娘,府里的那些人,还有外面什么都不知道却跟着起哄的人,这么多委屈……

    她只是不吭声。

    从头至尾,一声没吭过。

    而她竟然以为她真的没事。

    一想到这些,流萤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

    在寺里转了一圈,准备回寮房,拿上东西回去。

    没走几步,迎面过来一个小僧,说有人找她们。

    晏梨跟流萤面面相觑。

    思来想去,都想不到是谁。

    “流萤,你回去拿东西,我在大门口等你。”晏梨说。

    吩咐完,晏梨跟着小僧离开。

    从一条青石小径绕到大雄宝殿前,看到站在院中的人,晏梨脚步一顿。

    她没有想到会是萧天凌。

    他一身玄色常服站在院中,长身玉立。

    就在她停下的刹那,他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

    他眼底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晏梨心里却有一种直觉——

    宫里的旨意来了。

    早就知道这件事就在这两天,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却还是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

    晏梨尽力露出一个正常的笑,继续往前走,“你怎么来了?”

    “上来看看之前点的长明灯。”他答得干脆利落。

    这个晏梨知道,作为骁云骑主帅,他在安国寺给战死沙场的人点了很多长明灯。

    “哦。”

    “斋饭吃了吗?”

    “嗯,吃了。”

    “那走吧。”

    晏梨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她说了是想来吃这里的斋饭,现在吃了就该回去了。

    轻嗯一声,抬腿跟上已经转身往外走的人。

    *

    四下安静,只剩脚下踩雪的轻微声响。

    这是两人在一起难得的安静。

    没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没有见到人就扑上去,就安静地跟着他身后走着。

    她稍微落后他半步,看着路的眼睛稍稍一抬便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加上人生得白,一双手便格外好看,不过只有她才知道,他的手心有层薄薄的茧。

    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往前伸,可是还没有碰上,又默默收了回来,手握拳往身后深深背。

    担心他发现,晏梨抬眼看他。

    视线里只有他的肩背。

    这个角度她再熟悉不过。上京规矩多,妇人不能走在丈夫前面,连并肩都不行。所以他身后落后半步的地方,是她常站的位置。

    跟在他身后走过很多很多地方,宫里长长的夹道,中秋节上京城的花灯会,秋风气爽的围猎场……

    脚步不知不觉放慢,放慢,直到停下。

    一夜大雪,到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晏梨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遥远。

    天地苍茫,前方广阔。

    忽然一股汹涌泪意直往上涌。

    萧天凌走着走着发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不由回头。

    当发现她远远站着,静静看着他的时候,只这一眼,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人一把攥紧,薄唇蓦然紧抿。

    好在下一瞬,那远远站着的人,笑靥如花,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了过来。

    “天凌!”

    晏梨用尽全身力气跑向他,就像是每次当他忽然出现在她视线中那样。

    最后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萧天凌被撞得一只脚往后退了半步,手下意识环住她的腰。

    抱住他的那一刹那,晏梨眼睛一下就红了。可是搂着他的脖子退开的时候,脸上只剩盈盈笑意。

    “我们来打雪仗吧!”兴致高昂。

    萧天凌的目光在晏梨的脸上逡巡过,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闹腾,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松开她,无声拒绝了这个建议。

    晏梨不依不饶地拉住他的手,不让走,“来嘛来嘛,很好玩儿的!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打过雪仗?”

    “上京城里超过十岁的孩子都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再说这里又没有其他人,你就算玩得再疯也不会被别人看到的。”

    “回家。”萧天凌不松口,转身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径直走去。

    没走两步,一个松松的雪球砸在他后背,散开。

    萧天凌叹气,回头,只见晏梨弯腰就抓了把雪,在手心里团。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又一个雪球砸在他肩头。

    晏梨是打雪仗的一把好手,飞快又捏好一个,看萧天凌站在那里,卯足了劲儿往他身上扔。

    他没躲,只是抬手挡了挡。

    他一直这么站着,晏梨自觉无趣,忽然觉得连团雪球的力气都没有了,手里团到一半的雪球正打算扔掉,对面的人像是被她惹冒了火,弯下腰去。

    见状,晏梨心口一松,尖叫着往边上跑,等团好手里的雪球之后,又冲过去。

    一边扔,一边侧过身体躲萧天凌扔过来的雪球。

    到处跑。

    一直一直笑。

    *

    因为打完雪仗,晏梨死活不坐马车,非要萧天凌背着她走了好长一段,等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下了马车,晏梨看着头顶写着“楚王府”三个大字的匾额,忽然就迈不动腿了。

    她再清楚不过,这一迈进去,离那没有回头路的一步便又近了。

    流萤发现她停下,上前低声叫了她一声,“小姐?”

    晏梨转头,看到流萤眼里的担心,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表示自己没事。“走吧。”

    进了大门,发现府里喜气洋洋,所有人已经开始忙前忙后地准备了。

    忆妙原本在帮着干活,见到晏梨回来,忙放下手里的事迎上来,“王妃,您回来啦?”

    “嗯。”

    “殿下没有跟您一起回来吗?”

    “他半道被叫走了。”

    晏梨说完,环顾一圈。府里有喜事,就连院子里光秃秃的树都显得精神抖擞,轻声问:“日子哪天?都准备了哪些东西了?”

    忆妙看了看她,一一答了。

    说完,又忍不住道:“王妃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事情,府里有王管家,交给王管家去准备也是行的。”

    王管家一向都是踏踏实实做事,从不论人是非,交给他去做,名头是晏梨担着,事情可以撒手不碰,王管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是不等晏梨说话,有小厮跑过来,说宫里来人了。

    “奴婢张嬷嬷给王妃请安。贤妃娘娘说王妃这是第一次操持婚仪,您又从小长在漠北,这上京城的一些规矩怕不清楚,所以特意让老奴过来搭把手,以免出了什么岔子,有损皇家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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