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一声轻响,碗被搁回小几上,碗底一点点沉着药渣的药汁轻轻晃荡一下。
晏梨垂眸看着小几的药碗,愣愣出神。恍惚觉得自己喝下去的不是药,而是滚烫的铁水,从喉间一路烧下去,整个人都是要被焦灼生生撕裂,五脏六腑都被烧得千疮百孔。
很疼。
却哭不出来。
好似是眼泪已经被身体里的火烧干。
“王妃。”忆妙见药见底,赶紧把蜜饯罐子递过来。
亲近的人都知道晏梨怕苦,每次喝完药,都要抱着蜜饯罐子吃好一阵。
听到忆妙的声音,晏梨猛回神,扭头看向她,又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摇头,“不用了。”
开口的瞬间,声音有刹那的嘶哑。
晏梨轻咳一声,又说“今天的药好像没什么味道。”
她说得坦诚,只是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生出了另一种含义。
忆妙看了眼旁边的萧天凌,含笑温言,“在王妃心里,殿下怕是比天底下最好吃的蜜饯还要管用。”
这话说得很中听,晏梨直觉忆妙是在帮她说好话,笑了笑,转头,将目光投向身边的人,喉间轻动,嗫嚅片刻,甜甜笑,“嗯。”
她甘之如饴。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朔风从屋外走进来,站在外间。
先请了安,才说来意,“殿下,玉州来报。”
萧天凌没叫人进来,自己起身过去。
他一动,晏梨的心莫名往上提,目光不自觉追着跟了过去。
他背对着这边站着,接过朔风递上前的信,认真地看着。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能看到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侧颈。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也那么耀眼,耀眼到叫这原本只是下意识的一眼,最后变成不知道该如何移开。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只是看着,便叫她心中无限欢喜。
晏梨忍不住笑,却又在笑里红了眼。
只是从此刻开始,他们之间就是见一面少一面。一旦到了那天,便是天各一方
此生,都不复相见了。
眼泪险些绷不住,背对着她的人忽而转身,在视线撞上的前一瞬,晏梨慌忙垂眸,借着从软塌上站起来的片刻,将眼底的情绪全压了下去,再抬头的时候,笑得明媚而灿烂。
“天凌,我们去逛灯会吧”
萧天凌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平静而专注,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可是那张脸上除了兴高采烈什么都没有。
收回视线,将手里的信折好放进信封里,“怎么突然想去看灯会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去了这个时辰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
晏梨走到他身边,偏着头看着他,满眼期待,“好不好”
“你刚喝完药。”
“就是因为喝完药啊,药喝了就要好了。再说,不都说心情好的话病也好得快吗你陪我去吧,好不好嗯”
伸手拉住他的衣服,轻轻晃了晃。
就像以往每次有求于他那般。
而他也像以往每次面对她的软磨硬泡没辙一样,松口答应。
今晚没有宵禁,这个时辰了街上还是人山人海。
到处都是人,马车不便,晏梨跟萧天凌便下马车步行。为免引起注意,只有朔风跟着。
晏梨不喜欢金银珠宝,却外钟意一些有趣的小玩意。一路上,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碰到卖簪花的,挑了个大红色的,往自己头上比划,兴冲冲回头问身边的人,“好看吗”
等了会儿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要是放在以前,晏梨一定会纠着他给个答案,可这次直接问他身后的朔风,“帮我看看好看吗好看我就买了。”
朔风闻声抬头,却是一怔。他一个大男人,也觉得大红色太过俗气,这上京城里的夫人小姐极少会用这个颜色。可很意外的,这个颜色放在她身上不仅不俗气,反而显得灵动又鲜活。
刚要点头,不经意注意到前面的人回头轻飘飘地看过来,朔风精神一凛,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恭声,“王妃,属下是粗人,不懂这些。”
晏梨有些沮丧,一回头,却发现萧天凌正在给老板钱。
付完钱,淡淡道 “走吧。”
晏梨眨眨眼,“哦。”
走着走着,突然看到那挂满红绸的姻缘树,晏梨蓦然止步。
没想到竟还是走到这儿了。
见她停下,萧天凌回头问“怎么了”
面对他带着疑惑的目光,晏梨压下那句去别的地方看看的话,笑笑摇头,“没事。”
以往每次来逛灯会,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去姻缘树下放河灯。连流萤都说,她看到河灯的时候,就像是饿了三个月的人看到吃的。现在都走到这边了,如果不过去,不说别人,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可是等拿着花灯,想着那个曾经写过成千上万的遍的名字,这次却怎么都下不去笔了。
“怎么不写”因为她长久的静默,身旁的人开口问。
晏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心头一跳,收神,回头,看了看萧天凌,说“天凌,你写一个吧”
“我不许愿。”
“试试吧。不是一定要写名字的,也可以写别的愿望,我之前听说有人高中之后还回来还原的,说不定许其他的愿望更灵。你写一个,说不定也能愿望成真呢”
晏梨说着把花灯跟笔塞进萧天凌的手里,双手覆在他手上一起捧着那盏灯,看着那盏灯,“我愿你所愿能愿望成真。”
说完松手,对面前的人道“你写吧,放心,我不偷看。”
说着,背过身去,走开两步,走向旁边卖河灯的小摊。
萧天凌看向那个站在小摊旁边的背影,沉吟片刻,提起笔。
晏梨在小摊上看了一圈,看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不由好奇,“老板,这些灯,有兔子,有莲花,有桃子,为什么没有梨啊”
老板露出憨厚的笑,“夫人说笑,放灯都是讨个好彩头,这梨,听起来像分离的离,做了也没人买。”
晏梨蓦然一愣,随即抿抿唇,才不至于叫脸上的笑彻底垮下去,喃喃,“也是。”
话音刚落,感觉有人靠近。即使不回头看,晏梨也知道是谁。
突然害怕他会问起刚刚她跟老板在说什么,晏梨转身,先一步开口,“灯放了吗”
见他手里空了,再往河面上一看,灯已经飘远。
“你要是想要梨灯让他做一个就是。”他说。
晏梨摇头拒绝,“不用。”
不想说这个,看到对面有卖糖葫芦的,“啊糖葫芦”满心欢喜地朝着正吆喝着的人跑了过去,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晏梨站在街边,“老板,我要两串糖葫芦。”
“好嘞”老板应得爽快。
接过糖葫芦,晏梨刚把铜板递过去,忽然欢呼声如浪一般涌过来,循声看去。只见乌乌泱泱一大圈人簇拥着几个表演杂耍的人往这边来,速度之快,几乎是转瞬之间自己便淹没在人潮之中。
那种被人潮裹挟着往前走的感觉叫她有些着急,而当她抬头看向河边那个小摊,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
突然就慌了。
惊慌不安地从脚底直往头顶窜,六神无主地四处找着,可是都没有,都没有。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好像突然之间从她的世界里蒸发一样,再也没有踪影。
视线瞬间模糊。
逆着人潮拼命往回挤,一路被推搡一路被踩,却浑然不在意。
“天凌”
叫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却一直都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人就像是掉下悬崖,不断不断地往下坠,就在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
手腕一紧
“我在这。”
短短三个字,却在顷刻之间将她稳稳托住。
晏梨蓦然回头,看清身边的人,方才忍着一直不敢掉的眼泪突然汹涌,转身就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声音哽咽。
“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因为晏梨红着一双眼回来,人虽然有说有笑的,还带了一堆好吃的回来分了,但看着那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忆妙跟流萤都是一阵手忙脚乱。
直到深夜,迎霜院才安静下来。
晏梨躺在床上,半分睡意也无,听着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小心翻身。
今晚月色正好,溶溶月光从窗户透进来。
晏梨借着月色静静地看着身侧的人,目光一遍一遍在他脸上逡巡,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别人都说久处生厌,可是这张脸,即使她已经看了很多很多遍,还是觉得他生得好看。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尤其那双眼,外深邃,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叫人陷进去。
“还不困”
寂静之中乍然响起一个声音,晏梨刚要伸出去的手,一抖,收回来。
“你没睡着吗”轻声问。
“在想什么”不答反问。
晏梨本想说没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转了弯,“天凌,你觉得我好看吗”
又道“都说,一个女子最好不过这几年。要是你现在都不觉得我好看,那等老了,我肯定更丑。”
“人都会老。”
“可是我不想老,我就想在你心里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样子。”
话音缓缓落下,在屋子里归于寂静的瞬间,晏梨又开口,“天凌,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给忆妙找个好人家。只是我在上京城里没什么朋友,你认识的人多,你帮忆妙看着点好不好”
萧天凌徐徐睁眼,“你想把忆妙嫁出去”
“嗯,忆妙从小在王府长大,虽然嘴上不说,但我想她心里应该也是希望能有自己的家人的。而且要是一辈子留在王府里伺候,太辛苦了。”
“也不用什么达官显贵,不能做妾,最好家里规矩没有那么多的,人要上进,长相也要过得去,最主要是一定要真心待她好的”
屋子里的说话声低低沉沉,一直过了子时才渐渐沉寂下去。
萧天凌看着趴在自己胸口,困得说话都说不清楚却还不肯睡的人,叹了口气,掖了掖被子。
轻声答“好。睡吧。”
“我还不困不”
最后一个字被均匀的呼吸声压过去。
有人抱紧了怀里的人,阖上眼。
天还未亮,萧天凌就起了。
动作很轻,穿好鞋,正要起身,手一下被拉住。
“去哪儿”晏梨瓮声瓮气地问。
萧天凌任她拉着手,“今日要上朝。”
听到这话,晏梨挣扎着睁开眼,想要起来,却被摁了回去。
“睡吧。不用伺候。”
晏梨躺在床上看着他,不愿松手,“那你早点回来。”
“嗯。”
听他答应,晏梨笑得开心,抓住他的胳膊起身,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等人走了之后,扛不住倦意,钻进被窝又睡着了。
半醒半睡之间,晏梨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感觉有人一步一步靠近,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当清楚地感觉另一个人的呼吸就在耳边的时候,晏梨心里一惊,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因为她的惊叫有人也跟着惊叫出声。
惊魂未定之际,看清站在床边的人之后,晏梨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流萤”
流萤也被吓得不轻,白着脸,捂着心口说不出话。
“你干什么呢”晏梨坐起来。
流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我就是就是怕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晏梨怔了怔,随即撩起衣袖,光洁如旧,摇头,“没有。”
看了眼外面,天光大亮,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晏梨一惊,“午时”
她竟睡了这么久
“那天凌回来了吗”
“殿下刚回来。”
闻言,晏梨赶紧穿衣服。
流萤猜出她要去哪儿,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走,“小姐”
晏梨动作一顿,嗫嚅半晌,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手无力垂在身侧,好不容易才勾住一抹浅笑, “流萤,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就让我去吧。”
听着这话,流萤咬牙忍着泪,最后让开,在让开之际直接背过身去。
晏梨端着一碟糕点兴冲冲走进书房,“天凌”
书房里只有萧天凌跟朔风。
但一进门,晏梨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脸上的笑微微一僵,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怎么了”
问完这话,忽然瞥见书桌上放着一个眼熟的木匣子。
一看那木匣子,晏梨的心顿时如坠冰窟,僵硬地转过脸,看向萧天凌。
手开始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堪堪维持住了脸上那一丝丝笑意,声音却透着空洞,“那个不是虎符吗”
萧天凌看着她,声音沉静,“父皇下旨,三日后,命我带兵出征玉州。”
“啪”一声清脆响声。
点心滚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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