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多日, 阴雨连绵。
阴沉的天压在上京之上,繁华在雨幕中沉寂。谁也没有想到, 如日中天的相府因为谋逆之罪一朝败落, 之突然之利落,前所未见。
王相把权多年,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就算有人心有怨言, 却也是敢怒不敢言。新帝继位, 对相府倚重有增无减,眼看是恩宠无上, 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百姓们众说纷纭。朝堂上人心惶惶。本以为坐在那宝座上的是个由人拿捏的病秧子,现在才看清那是一只虎,獠牙锋利,一旦出手必要一击毙命的猛兽。
两年, 不对,这盘棋怕是从誉王府出事之后便已经开始,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 是从誉王手中接过了未完的棋局。细细一算, 足足十年, 十年蛰伏,一步一步让猎物放松警惕,一步一步引进自己设好的圈套里。在对手最得意之际, 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
每一步都是有迹可循, 每一步都恰到好处, 越是心惊于这种分寸的把握, 越就是惶然。
满朝文武,有几人能彻底跟相府撇开关系而如今相府这个大树一倒,树下能有多少活口,全看一人心思。
多少人在这萧瑟秋风中体会到命运飘摇。
晏梨被晏煦要求,没有他的陪同,这段时间她哪儿都不能去。
在围场那几天断了药。这会儿喝了药,晏梨蜷在软塌上,昏昏欲睡。
听到流萤的脚步声,清醒过来,一转头,刚好看到流萤走进来。
“小姐,你的信“
流萤举起手里的信封,兴冲冲地上前。
晏梨接过来,一看,看到信封上的字迹,欣喜不已。
是惊尘的字迹。
看过他写过很多药方,再熟悉不过了。
那天二哥说要送东西去淮州,她想了许久,顺道带了封信过去,没想到会有回信。
晏梨赶紧拆开
阿梨,
一别半年,近来可好今日收到你送来的东西,许多我遍寻各地未见的药材。有了这些,心念许久的几味药终于可以配出来,第一次收到这么好的礼物。不知你近来身体如何药可有每日按时服用上京冬日湿冷,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至于你信中提及之事,实在不必抱歉。与你相识,是我三生有幸。你一直都想找到自己的家人,做出这般选择,无人逼迫于我。算我私心,想让你可以得偿所愿,回到家人身边,无忧无虑开心生活。
你在信中说你已经见到兄长,相隔千里,也能感觉到你的开心,只要你开心,一切便都是值得的。你说你要随兄长回漠北,不知何时启程若是你回漠北,千山万水,我一定去见你。无论如何,不管你身在何处,万望,万望保重身体,一切顺利,平安。
惊尘。
晏梨接过流萤递过来的帕子,温热的帕子捂在红肿的眼睛上,舒坦得长舒一口气。
流萤默默陪在她身边,虽然不知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家小姐为什么哭,但是她知道,开心多过伤心。
想说出门转转。
以往这种时候,都会出府去去街上逛一圈,吃点好吃的,再买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回来,就什么都抛诸脑后了。
不过话到嘴边,想起二少爷耳提面命,说这段时间不能随便出门。可是今天一天二少爷都在忙,不然都会来这边陪着小姐,现在都还不见人影,明显就是还没有忙完。
想了想,为了安全起见,流萤把话咽了回去。
到了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
到傍晚,天就已经黑尽。
下午雨停了,起了雾,空气中湿漉漉的,灯火繁华的上京城陷在一片柔软朦胧中。
院子里只剩树叶上的水珠偶尔滴落的“滴答”声。
屋里亮着灯,暖黄的光叫这深秋的夜凉意退减几分。
“流萤”
晏梨坐在软塌上,出声。
流萤说去给她拿点心过来,等了半天,好不容易听见脚步声,半晌没见人进屋,不由叫她。
没有回应,晏梨觉得奇怪,起身出去。
当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晏梨愣在门口。
萧天凌站在院子里,长身玉立,一身鸦青锦服,身影融进茫茫夜色中,胸前托着手臂的白巾有些扎眼。
晏梨没有想到他会出现,一时忘了反应。
院中的人定定地看着她。见到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先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随即想起什么,神情紧张起来。
没有等她开口问,萧天凌先说“过来仓促,没有来得及打招呼”
试图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唐突,只是她逆光站着,根本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心里慌乱成一团,喉结轻滚,抬头
“我想见你。”
无比坚定,前所未有的坦诚。
这四个字落进耳朵里,晏梨怔住。
就算看不清,但是萧天凌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这种把心敞开的感觉,难受、不安、甚至害怕,但心里更多是庆幸。没有再沉默,没有再等着她主动。
薄唇轻牵,笑意明显。
两个人,一个站在灯火温暖处,一个清冷院中。暖黄灯从屋子里漫进院中,照亮了站在台阶之下的人。
这好像是晏梨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温柔的表情,不同于惊尘那种叫人如沐春风的温柔,而是像一个小孩抱着糖睡觉的那种温柔,透着甜意。
怔愣住。
角落的树上,凝在叶尖的晶莹水珠滴落,落在树下的草丛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细长的草叶子轻微颤动。
走进房间,晏梨回头,看到他固定在胸前的手上,“长平街那边这两天不是不能走马车你是怎么过来的”
屋里光想明亮,人近在眼前,她看过来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到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萧天凌嘴边含着笑意,“走过来的。”
“走过来”晏梨诧异。
从长平街到这边并不近。
随即忙问“你这样,伤口没事吧”
“没有。”
鉴于之前种种,晏梨将信将疑,不由将他上下打量。
萧天凌注意到她视线最后落在自己掩在身后的手上,略一迟疑,手伸出去。
一串糖葫芦出现两人的视线之中。
萧天凌解释,“在路上看到,就买了一个。”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竹签,只有微微泛白的指尖暴露了此刻的紧张。
晏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糖葫芦,伸手接过。
触到竹签上残留着温度,不知道拿在手里多久了,晏梨说“谢谢。”
不过刚吃了不少东西,这会儿实在吃不下,晏梨把糖葫芦放在桌上的空盘子里。
见状,萧天凌眼神黯淡一瞬。以前总是她兴冲冲让他买,每次看她吃糖葫芦,都像是在吃世上最好吃的东西,眼帘微敛,什么都没有说。
两个人在软塌上坐下,晏梨倒了杯茶放到他手边。
然后,就这么安静下来。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意识到这种安静之后,萧天凌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人。她低着头,放在腿上,掩在衣袖里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对着手指。
“是不是很无聊跟我在一起。”萧天凌开口。
晏梨脑子不知怎么的放空了,人轻飘飘的,听到他的声音,猛落地,抬头,“嗯”
反应过来,“每个人喜欢的都不一样,有人喜欢热闹一点,有人喜欢安静一点。”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在晏梨的印象中,他好像很少问她问题,愣了愣,认真回答,“我我有时候喜欢热闹点,有时候喜欢安静点,不过大多时候,应该还是热闹一点好吧。”
这个回答已经预料到,可是他还是想问。
“我以后可能会问你很多问题,不过你如果不想回答,可以直接告诉我。”
晏梨满眼疑惑盯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你今天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萧天凌沉吟。
因为,我想对你好,用你喜欢的方式。
片刻后道“因为,我自作主张,一次又一次伤害到你。”
听到这话,晏梨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萧天凌,一度有些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假冒的。这么想着,手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出去。
她手碰到自己的脸的时候,萧天凌后背僵直,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她是在干什么,眸光沉下来。
晏梨在他脸上摸了摸,又搓了搓,不经意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双眼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像是火星落在手背上,飞快缩回手。
气氛有些尴尬。
“你想不想出去骑马”萧天凌出声。
记得她以前说过想要晚上骑马去城外,点堆篝火,喝酒吃肉,喝到醉然后回来倒头就睡。可是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皇子,一个不能行差踏错的皇子。
“骑马”晏梨瞪大眼。
“要去吗”
“现在”
“以前没有办法,但是现在我可以带你去。”
晏梨声调拔高,“可以什么你身上的伤刚刚好点,怎么能去骑马”
萧天凌沉默下来。
见他低落下来,晏梨发现自己有点凶,语气缓下来,“我的意思是,你的伤还要好好养着,不然以后会落下病根的。”
“嗯。”萧天凌轻应一声。
垂眸。
失去记忆的她,就像是一面镜子,清楚地照出他做错过的事。
光是重逢之后,那个时候,沁宁跟老九都劝他,不要太操之过急。可是那个时候,他陷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跟恐惧里,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把人牢牢留在自己身边。
死里逃生,说起来短短四个字他明明见过她身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说过。
如果在淮州见到,他可以多一点耐心,不会因为林惊尘的存在惶惶不安,会不会后面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或者至少,那天她问起他的时候,不至于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之后,开口,“其实,我今天来,是有话想跟你说。”
萧天凌看着斜对面桌上上放在白瓷盘子里的糖葫芦。
“带你回来,不是一时兴起。让你住在宫中,也不是一时兴起。想让晏煦带你走更不是一时兴起。”
“你说占有欲跟习惯,跟喜欢不一样。我想了很久,我想让你待在我身边,我也习惯你在我身边。看不见你的时候会想见你,如果见不到就会更想见你。这应该就是你说的占有欲跟习惯。可是,这些都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才有。”
一顿,“所以我想,我是,非你不可。”
心忐忑得几乎快要从胸口跳出来,等她的回答,一等再等,身侧一直没有动静。
缓缓回头,看到靠在迎枕睡着的人,萧天凌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浅笑。
一阵窸窣声,起身将软塌上的小几挪开,蹲下,单手帮她脱下鞋子,手往她颈后伸想让她躺下来,却不料刚碰到她,人就醒了。
萧天凌动作顿住。
不过虽然她睁开眼,但是人似乎并没有清醒,看了他一眼,自己乖乖往下挪,躺好,又睡过去。
萧天凌轻手轻脚帮她盖好被子。
连个凳子都没搬,坐在软塌边的脚踏上,静静看她睡觉的样子。
只有睡着的时候,她回到自己身边的这种感觉才会真实起来。
更深露重。
街上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朔风站在门口低声道“皇上,四更了,该回宫了。”
萧天凌目光舍不得挪开,深深看了眼睡梦中的人,不由自主地凑近。她像是被扰了清梦,不悦皱眉,萧天凌蓦然屏住呼吸,再往前,小心翼翼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四更的街上,空无一人。
只有天上一轮朦胧孤月,月光温柔洒下,将人身影拉得长长的。
朔风看向走在前面的人。
这来回折腾,又一夜没睡,为了尽可能少牵扯到伤口,走路明显深一脚浅一脚。
他们走得很慢,可还是能听见前面的人偶尔忍痛倒吸气的声音。
但即使如此,朔风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这样,光是看背影,都知道他很高兴。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这么高兴。
晏煦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结果发现自己被几口迷药撂倒的时候,气成球,怒掀桌。
“姓萧的,你个卑鄙小人”
朝着晏梨的住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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