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怎地又扯出后沛遗族来?”
老人不由皱眉,“当年大军攻破盛安,后沛西退入蜀,坚守了二十余年。咱们靖朝填了多少将士男儿性命才最终灭了西蜀小朝廷。城破之日,尽屠后沛殷姓王室。据说杀的血气三月不散。”
“也太惨烈了!”
老人放下手中汤碗,轻叹一声,“反倒激起了后沛属臣的反抗之心。那什么斧钺军和内廷御门司倒也当真厉害。扰的西南战事频发,多年难安。于是朝廷再剿再杀,几次下来,终将后沛余孽铲除干净。怎么现在又冒出了出来?”
“所以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淡淡声音像是根本没受到老人陈述旧事时的情绪干扰,理智平静:“当年既已剿灭干净,时隔多年又如何凭空冒出?还能出现在盛安城中。”
“的确蹊跷,可我只担心你被牵扯进去。”老人满腹忧心。
“祖父放心吧。”男子复又笑道:“这些事自有人上报,我不过是跟着查些明面上东西,走走过场罢了。昔年与成王交好的几家公侯谁人不知?我便找了理由只看着这几家,倒是另有一人,是皇帝亲自指的。”
“谁?”
“兴阳长公主。”男子道。
“哦…周蕊啊……近些年越发沉寂,让人都快忘了盛安城里还有这号人了。”
老人记起的反倒先是名字,之后才是公主封号,“她倒是个聪明人。当年就差那么一点儿,若是前成王成了事,她哪里会是现在的光景,一个镇国长公主的封号是少不了的。先帝在时,对她何其荣宠啊……”
“正是如此。所以上面会注意她也不是没道理。只是我听着,圣上似乎怀疑前成王死前把一些东西交给了她,以求危急时长公主能护佑成王一脉。长公主现在是深居简出,可其子镇平候与代国公世子走的可有点近……”
“那你查的如何?”老人问。
“我不过是做做表面文章。这不到今日平安才来报,说巧珍阁有了动静。”男子说的随意。
“什么动静?”
老人忙转向叫平安的家仆,平安望了一眼自家主子,才从后面走上前行礼回道:
“禀老爷,那家铺子突然打出了什么龙须酥,三日后开张大吉。又是抽奖,又是买就送,搞的声势极大,西市门口堵了一堆人……”
“等等,”老人听的一头雾水,然开口的却是坐在一旁的男子,“你确定是巧珍阁?”
“是,就是延善坊那家搬走的巧珍阁……”平安对上自家公子的目光,微微瑟缩一下,最终不确定的问,“公子不是说除了西市的巧珍阁,搬走的那家也盯着吗?”
“……”
“嘿,巧珍阁哪来的两家?搬来搬去你们都说的什么?”老人是个急性子,听的不清不楚立刻敲着拐杖询问。
男子安坐如常,叫平安的自知办事办出了岔子,小心翼翼瞧了眼自家公子。见公子转头望向海棠树下的秋菊,不由松了口气,本着将功补过的心思,语气轻快的回禀道:
“老爷不知道,延善坊的巧珍阁已经易主啦。如今巧珍阁搬去了西市,老爷猜猜延善坊的铺子归了谁?”
“哟,蕊丫头的东西谁能买去?”
老人果真来了兴趣,皱眉苦思。平安余光始终留意着自家主子,哪敢真让老爷费神,不等老人多想,就笑着宣布答案:
“公主娘娘的铺子一般人哪里买的到,是公主娘娘自己送出去的,送的是崔家的二郎。”
“……”
老人不明所以,旁边分明瞧菊花瞧的入定的男子适时提醒:“就是驸马崔弘搞出的那个庶子。长公主曾抱养过去,给排了序起名叫崔茂怀的。”
“噢……是那个孩子。”
老人恍然,“是了。听说崔弘死前不知是给阿蕊表衷心还是想坏阿蕊的名声,留了话把庶子分出去。那孩子今年有十五吗?阿蕊这事办的大气。不过此前从未听过有关这孩子的消息……你怎会留意到他?”
“就是从未听过这位二郎的消息,所以他离开镇平候府后的作为才分外有趣。”男子依旧在看花,但显然眼睛看的再专注也不妨碍嘴巴说话。
“怎么说?”
老人立刻来人兴致。接的是孙子的话,看的人却是平安。显然知道讲故事聊八卦此类雅事通通指望不上孙儿。
平安也很是伶俐,一瞧平日就没少干这活儿。不见公子阻拦,立刻将打探来的崔家二郎自出府都做过什么讲的绘声绘色:
“……铺子一空半月,整日浪荡在西市,所有吃食酒饮尝了个遍。瞧见新鲜的还凑过去打问一翻,最后什么结果没有,吐的一塌糊涂被家仆急急背了回去。”
“……刚好些又跑出来,老爷知道崔家二郎又做了什么?花了足足一百四十两银子买了匹马。不过马真是好马,连咱家公子都赞过一句。也不知他怎么买到手的……可老爷,搁谁谁敢眼不眨的把长公主娘娘和镇平候给他开店过下半辈子的生活本换一匹马?”
“嘿,这崔家二郎不但换了,还穿着他撑门面的袍服,说什么找灵感,愣是招摇过市去了平乐坊,点了春风楼一班乐师和当红的歌舞姑娘,一夜又是十余两。说到这儿才有趣呢……”
平安讲述着春风楼至今流传的有关崔茂怀柳下惠式的风流故事,又说了自家公子与之相见时对方的痴态。就连新近铺子里木匠赶工,院子里壮劳力进出忙碌,今日西市闹出了多大动静,龙须酥的宣传语成了孩童人人会唱的童谣,都讲的仔细生动。
“呵,听前面就是小孩子心性,乍然没了管束可不得肆意挥霍、享受一番。可后面这番定力作为……”老人掌心摩挲着拐杖犄角。
“照他的花法,手里没几个钱了。匆忙开店,张口就给人便宜一半。辞渊啊——”
老人喊自家孙子,“你记着点那铺子开张日期,到时别占小孩子便宜,就按原价多买几提龙须酥。对了,光说那铺子那铺子的,总不会还叫巧珍阁,新名是什么?”
“嘿嘿,回老爷,宣传的叫香飘十里,可到今儿早上,铺子门前幌子也好牌子也好,一个都没有呢……”
平安仍在给老人讲着见闻,主仆俩都没留意到,听到香飘十里四字,一直保持入定姿势,仿佛要以看花入道的公子爷,眼神终于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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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香、飘、十、里,请赏鉴——”
崔茂怀浑身沾墨,豪气万丈的将纸张一翻,就见四个浓墨重彩的字,跃然纸上。
此时,若有崔茂怀的老乡看了,说不得还会夸一句这笔墙体字写的不错,横平竖直的。可看在面前五位古观众眼里……
“公子,您写的怎么跟人家布帘上的字不一样?”阿秋嗓子沙哑,抱着水壶率先问道。
剩下四人,两个可以排除,剩下常伯和常妈妈,都紧抿嘴角,一脸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看看纸上的字,再瞧瞧自家笑的满脸得意的小公子……
一整天,崔茂怀把自己关在铺子二楼,常伯赶下楼,常妈妈送饭也只许到楼梯口。利用做工的木条当尺子,两指捏着蘸墨的木签当笔,最后毛笔填色涂色,废了一厚沓纸,搞得一脸一身狼藉,终于完成了他家的招牌大作。
不会毛笔字又如何?正宗黑体字,后世招牌的首选。
崔茂怀简直为他的急智点赞!!!
可崔同学不知道的是:黑体字不是书法。放到此时隶、行、草、楷,书法字体发展融合,人人字迹不同,个性张扬的时代,崔茂怀打尺子写出来的字……无疑是异类!
“怎么样?清楚又好认,快快快,字有了,咱明儿个就把匾做出来吧!”崔茂怀兴奋催促。
“公,公子,要不咱再想想……”
“还想什么?时间来不及了。哎呦,脖子和胳膊好疼,手指肿成这样,我怎么拿筷子吃饭啊……”
听着崔茂怀碎碎念的话,再瞧瞧人眼珠泛红、双手直颤的模样,试问谁还能忍心说什么?
于是,三日后,在一片彩纸飘飞,锣鼓声中,覆盖的红绸掀下,就见四个横平竖直的字刻印在匾额上。
人们乍见的确有些惊奇,然更多的人转瞬又被铺子里飘出的香味吸引,被铺子迥异的格局装饰吸引,被叫龙须酥的点心和其价格吸引,被抽奖,摸龙须的活动吸引……
总之,香飘十里开张第一日吸引人的东西太多了。以致本该最显眼怪异的招牌字迹反倒没什么人关注。就在人们争相往店铺挤的时候,一人偏负手在后,悠然望着高高悬挂的招牌。
“喂,我远远瞧着就像你,你果然来啦!”
一道熟悉的声音满带愉悦,一下子冲到他面前。男子面容微笑,还未将恭喜寒暄说出口,就听来人又道:
“上回忘了问你叫什么?害我挂心好久。今儿可不能忘了,我叫崔茂怀,是香飘十里的东家。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周榷,字辞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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