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凤祁走上白玉台,季朝云才如梦初醒。
那张脸分明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可除此之外,没有半分相似。
那个人不会这么看他。
季朝云激荡的心绪一点一点冷却下来,他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站定,右手手腕轻轻一抖,系在腕间的赤金手链垂落下来,化作一条长鞭。
长鞭金色的灵力光芒飞速褪去,显出金丝缠绕的细长鞭身。
“我、我不是……”
季朝云眼眸微动,刚想解释什么,可就在此时,金锣鸣响,第三场擂台赛开始了。
不等他有所反应,便感觉一道凌冽劲风迎面而来。
多年习武直觉让季朝云本能抬剑格挡,鞭身紧贴着长剑滑过,兵器相接处迸出刺眼的火花。季朝云踉跄着急退两步,心口瞬间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翻涌。
这个人的实力,与先前那两人根本是天壤之别。
季朝云闭上眼,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能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真的会被赶走。
他必须进鸿蒙书院。
季朝云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周身的气势已然变了。原本偏移的剑锋生生调转,没有丝毫迟疑,直朝凤祁刺去。
季朝云已连续战过两场,其中一场还是面对书院排名第十的高手,体力消耗可想而知。
可直到此时,台下观战众人才意识到,此人先前根本没使出全力!
剑锋划破虚空传来锐响,季朝云剑招比先前更为迅疾,转瞬间便已逼近凤祁身侧。台下观战者心头皆是一紧,可凤祁只是不紧不慢往旁侧迈了半步,收拢长鞭护于身侧,巧妙地化解了对方这来势汹汹的一剑。
而后,凤祁一改先前强势,只守不攻,被季朝云逼得步步后退。
台下,忽然有人高声调笑:“凤二殿下,你这放水放得过于明显了吧。”
此人话中玩笑之意尽显,正是方才随凤祁一道从登云楼下来的那几名弟子。
这群人往日跟在凤祁身边,不像旁人这么怕他,纷纷调侃道:“殿下什么时候也学会怜香惜玉了,虽然这并非天榜大比,但输了到底不好看,别冲动啊。”
“先打败了江城,后打败了凤祁,干脆将登云楼易主,送给这小新人算了。”
“都给我闭嘴!”
季朝云已被逼出了全力,面对如此凌冽迅疾的剑招,凤祁竟然还分得出神与台下笑骂一句。就在他回头当口,季朝云的剑锋已至身侧,眼看就要刺向凤祁脖颈。
季朝云眼眸闪动,剑锋簇然一顿!
如此巅峰对决中,任何一丝破绽与犹疑都是致命的。下一秒,凤祁手中的长鞭一挥,紧紧缠住了季朝云的配剑。
“你若不犹豫,方才可能是你获胜的唯一时机。”
凤祁开口,眼中显出一丝遗憾:“念在你还未入学,我让了你九招,可惜……我还有要事,对不起了。”
凤祁话音落下的同时,鞭身猛地绞紧了配剑。季朝云还不及反应,忽觉手背传来一阵尖锐刺痛。
凤祁手上那长鞭看似柔软,实则却是某种极炎灵铁炼制而成,坚韧无比。季朝云挨了这一下,后背立即疼出一层冷汗,配剑脱手而出。
他下意识倾身上前,却被后者掌风一扫,逼得急退几步。
他的身后,就是擂台的边缘!
季朝云的身体失去平衡,急速坠落,眼看就要摔下高台。一只手忽然伸出来,稳稳抓住了他的手臂。
对方掌心温暖干燥,咫尺之间,季朝云看清了对方眼底始终未曾变过的浅淡笑意。
这张脸容貌俊美,笑起来时更添了几分勾魂摄魄的意味。可这笑容丝毫不让人觉得容易亲近,相反,那眼中明明白白透出的陌生与冷淡,刺眼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凤祁居高临下看他,轻声道:“你输了。”
与此同时,季朝云的配剑落地,在寂静的白玉台上回荡出清脆响声。
身体离开擂台,武器落地,他自己定下的规则,输得毫无悬念。
“你身法不错,可惜对上了我。”凤祁手一抬,落地的配剑被一道青烟托浮而起,回到他手上。他反手握住剑柄,递给季朝云:“百年后再来吧。”
季朝云接过配剑,眼前的人一点没留恋,转身往台下走。
他抬步追上前去:“你……你是凤族的人?”
凤祁脚步一顿,回过头:“是,怎么了?”
“那你……”季朝云看着这张过分熟悉的脸,声音轻轻发颤,“你不认识我吗?”
凤祁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片刻,反问:“我应该认识你吗?”
“我——”
二人说话间,人群已经聚拢过来。凤祁视线往周遭一瞥,轻笑:“没关系,你不是第一个想找我搭讪的人。不过你好歹……挑个不那么老套的理由。”
“……谁不知道龙凤两族积怨已久,凤族子弟禁止私自结交任何龙族。小妖龙,你别害我啊。”
季朝云的声音一下哽在咽喉里:“凤……”
可凤祁没有再理会他,转身走下台阶。
“朝云,朝云?你没事吧?!”叶沉星挤开人群,来到季朝云身边,眼中尽是担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受伤了吗?我送你回去歇着。”
“不用。”季朝云推开叶沉星的手,目光仍然紧盯着远处,“你们继续……我、我先走了。”
“可是——”
叶沉星还想再说什么,高台上,执事弟子唤出了他的名字。
他是下一位参与考核的新生。
叶沉星“啧”了一声,扭头朝季朝云高声唤道:“朝云你先回常青苑等我啊,我考核完就来找你!”
季朝云没有回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擂台。
考核的擂台设在鸿蒙书院前山的空地广场上,广场尽头便是山门前的万级台阶。季朝云追出人群,可到处都找不到方才那道浅金色的身影。
远处金锣再响,白玉台在人声鼎沸中开启了新一轮考核。擂台后方,白玉雕砌的巍峨高殿伫立山巅,几座山峰呈环抱之势,静静悬于主峰旁。
放眼望去,整座鸿蒙山被云雾笼罩,仿若置身云端。
季朝云伸手探入怀中,取出那个荷包。
装着凤凰金翎的荷包依旧散发着微末的热度,可除此之外,毫无异动。
真的不是他。
季朝云活过两世。
前世,他按照与那人的约定,留在凡间等他回来。可一晃过去三百年,他没有等来想等的那个人,反倒等来了杀身之祸。凤凰金翎是世间罕见的至宝,也是断送他性命的根源。
幸而因缘际遇,他重生回到了百年前。
这一世,他刻苦修行,用了百年时间褪去妖身,飞升成仙,终于来到鸿蒙书院。
可惜,还是功亏一篑。
季朝云手指缓慢收紧,直到感受到右手传来的刺痛。他低头看去,手背上,一条血痕从手背直达腕骨,伤势已经红肿起来。
尖锐的刺痛一直蔓延进心口,季朝云看着那道红肿的伤口,牙关紧咬,眼眶终于渐渐红了。
他没有看见,一道身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古松下,静静注视着这个方向。
凤祁凝视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正欲抬步上前,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殿下,仙尊那边议事结束了,让你去见他们。你这是……看什么呢?”
凤祁簇然收回目光,淡声道:“没事。”
身旁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惊道:“那不是那姓季的——”
凤祁转身就走,那人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追上去:“那小子长得确实不错,你要是也看上他,干嘛下手那么狠,放他入学不就好了?”
“滚蛋,真当本殿下与你们一样,男女不忌?”凤祁笑骂一句,头也不回朝前走去。
“……更何况,那还是条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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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暮西垂,季朝云才回到常青苑。
考核已经彻底结束,常青苑内有人欢喜有人愁,通过考核的散仙已经由被分派了出入鸿蒙书院各处结界的通行令,前往书院报道。而考核失败的,则陆续收拾东西下山。
季朝云垂眸经过嘈杂的人群,正要进屋,却被人从身后叫住。
“朝云!”叶沉星急匆匆朝他跑来,季朝云回身看去,恰好看见他腰间多了一块通行令牌。
他通过了考核。
季朝云弯了弯嘴角,由衷道:“恭喜你。”
“也要恭喜你。”叶沉星亲昵地揽过他肩头,推搡着他进屋,“你跑到哪儿去了,我找了你好久。方才前来分发通行令的摇光仙君也在找你,见你迟迟不回来,便把东西给我了。喏,你的。”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通行令牌,递给季朝云。
季朝云一怔,伸手接过来。
鸿蒙书院的通行令牌玉质通透,隐隐蕴含灵力。季朝云翻开一看,令牌背后果真刻上了他的名字。
怎么会……
不是规定只有三场连胜才能入学么?
“你今日打得这么好,要是不让你入学那才叫不公平呢。摇光仙君说了,因你在擂台表现出众,书院破例允你入学。”看出他在想什么,叶沉星解释道,“我打听过了,鸿蒙书院弟子按等阶分为天、地、玄、黄四级,原本被派来考核新入门应该是最末等的‘黄’级弟子。可今天与你打的三个人,都是‘天’字级别,哪有他们这么欺负人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压低:“而且,若不是对上那花孔雀,你最后一场也不会输。”
“……花孔雀?”
“他们都那么叫。”叶沉星道,“那人叫凤祁,听说是凤族二太子,蝉联天榜榜首五十年了。别说是你,就是我们加一块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原来他叫凤祁……”
“还凤凰呢,哪有传说中凤族的样子,整日招摇过市,说他是花孔雀一点不错。”叶沉星道,“行了,天色不早了,快收拾东西与我上山,就等你了。”
季朝云来时便没带多少东西,二人简单收拾一番,爬上万级石阶,来到先前参加考核比试的广场上。
二人耽搁了些时间,入学报道已经接近尾声。广场上喧闹的人群散去七七八八,白玉台前,只剩一高一矮两名负责报道的执事弟子仍在等候。
季朝云走上前去,眼皮却是一跳。
这两人早前跟在江城身边同进同出,根本就是站在江城的人。
不过这两名弟子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朝他们一颔首,神色如常地交代几句了入学后的注意事项。而后,那名身形高挑的弟子取过一旁的签筒递到二人面前。
签筒中,只剩下两枚竹签。
这弟子名为徐子行,不紧不慢朝二人解释:“鸿蒙书院的规矩,入学需要以抽签分配弟子院。二位来得晚,别的已经被抽走了,就只剩这两间。”
季朝云与叶沉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相似的犹疑。季朝云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率先挑了一根竹签握在手里。
“破军峰十二号院,朝云,你是多少?”叶沉星抽走了最后一根签,看过后立刻偏头问季朝云。
季朝云将手中的竹签展开,可竹签上空白一片,什么也没写。
叶沉星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却被季朝云拦住。他抬眼看向那两名弟子,平静问道:“何意?”
“你抽到了空白签?”徐子行脸上并无惊讶,笑着解释,“今年入学共二十七人,每两人分到一间院子,注定有一人要单下来,去与往届落单的弟子住。”
他抬手一挥,二人手中的竹签化作一道微光,没入了腰间的玉牌中:“……二位现在可以进入旁边的传送法阵,它会带你们去各自的住处。”
“你——”
“叶沉星。”季朝云敛下眼,“算了。”
“怎么能算了?”叶沉星不肯罢休,“你的签上什么也没写,鬼知道他们会把你分配到哪里去。摇光仙君呢,我要见他!”
“仙尊忙于要事,哪有时间来见一名新生。”徐子行道,“既然进了我鸿蒙书院的大门,就要按照我们的规矩办事。你若不愿去,将通行令牌留下,离开鸿蒙书院便是。”
“你这人——”
季朝云打断他:“没关系,我去。”
“朝云!”
“能入学已是万幸,住在哪里都一样。”季朝云对叶沉星道,“你我刚刚入学,别惹事,明天见。”
说完这话,他抬眼,略有深意地看了那二人一眼,步入传送阵中。叶沉星冷哼一声,跟着进了传送阵。
二人身影消失在传送阵内,始终未曾说话的那名弟子才心有余悸道:“徐师兄,你说这招会不会有点太狠了,万一惹恼了那位……”
“有江师兄在,你怕什么?谁让这姓季的要和江师兄作对,活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徐子行得意洋洋,坐回原位伸了个懒腰:“终于都结束了,我们哎哟——!艹,什么玩意咬我?!”
“哪有东西,没有啊?”
“衣服,钻进衣服里了!啊,又咬了!”
“别动别动,我看看——”
.
季朝云再睁眼时,周遭景象已经与方才浑然不同。
鸿蒙书院前山霜雪终年不化,可此地却气候温和,滋养得道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天边被夕阳染红,余晖洒在林间,竟透出几分许久未见的人间山野风光。
季朝云在凡间生活了多年,飞升后还未曾回去过,乍然看见这般景象,竟有些怀念。
不过……为什么会将他传送到这里?
就方才那二人的态度,就算季朝云踏过传送法阵,看见个简陋残破的茅草屋,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没道理是这么好的地方。
季朝云继续沿着山道往里走,是一片青竹林。青竹刚抽了新芽,竹叶清香扑面而来。竹林深处,静立着一座庭院。
院门外,一块木牌上龙飞凤舞地提着几个大字:“文曲峰一号院。”
这还真是弟子院?
季朝云推开虚掩的庭院门走进去。
说是弟子居,但看上去却更像凡间富贵人家的府邸。庭院中花草葱郁,一棵梧桐树立于院中,高大的灌木遮阴蔽日。梧桐木下,一张竹榻斜放在莲池边,竹榻边的小桌上还温着一壶酒。
没有一处能感受到鸿蒙书院的清修苦寒。
庭院主人好像并不在家,季朝云在石桥边站定,静静等待。
那一池金尾锦鲤从未见过外人,从水面好奇探出头来。
季朝云向来对水族极有好感,抓了把石桥边的饵料丢进水里。
此间主人就连喂鱼用的也是最新鲜的小鱼虾与松仁,用了特别的香料炒制,闻上去鲜香扑鼻。季朝云蹲在桥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饵料,无意识咽了咽口水。
一群鲤鱼都吃得比他好。
季朝云心中天人交战片刻,一狠心,把手里的饵料尽数洒进池中,总算没做出和锦鲤抢食的丢人举动。
他站起身,却听见些许流水声从屋舍背后传来的。
季朝云循着水流的声音走去,绕过庭院前的几间屋舍,屋后,一条清幽小径延伸至丛林深处。小径越往里走,便越觉得水汽充裕,季朝云这才后知后觉,这小径深处乃是一眼温泉。
他正想退后,忽然听得前方传来哗啦水声。
“谁?”
熟悉的声音让季朝云脑中空白一瞬,下意识抬头看去。越过交叠的青石兰草,泉水中那人背对着他,精瘦有力的脊背线条流畅。
那人转过头,露出一张俊美至极的侧脸。
季朝云呼吸一滞。
竟然是凤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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