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祁在君如琢骂骂咧咧的抗议中追了出去, 季朝云轻轻舒了口气,下意识拢了拢凤祁帮他裹上的外袍。
他们的外袍都是统一制式, 可凤祁身形比他高上许多, 那衣袍裹在他身上, 平白宽大了不少,将他身形衬得越发纤瘦。
君如琢瞥了眼季朝云,旋即移开目光, 若无其事看向地面。
屋内一时寂静, 没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去看他。如此循环往复几次, 君如琢终于忍不住道“撑不住就坐下,你还真想晕在这里, 让那凤二抽我龙筋”
“啊”
季朝云茫然地眨眨眼,君如琢没再说什么,阴沉着脸把他拉到桌边坐下,施法加热水壶,倒了杯热茶塞进他手里。
一系列动作无比自然, 一气呵成。
季朝云低头看着手中泛起袅袅白雾茶杯, 弯了弯嘴角“谢谢。”
“不、不用。”君如琢扭过头, 没有看他。
季朝云抿了口热茶,才觉得身体回暖了些,也没再像先前那么困乏。他双手捧着茶杯, 轻声问“这些年, 他对你好么”
他没有提及那人的名字, 但君如琢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挺好的。”君如琢闷声道,“三百年前,二堂兄死于战乱,你叛逃离开,叔父从此一病不起,族中事务大多交由三堂兄处理。此番也是三堂兄希望我来鸿蒙书院,学成归来后,能够帮他。”
季朝云嘲弄一笑,没有回答。
君如琢瞧着他的神情,似乎是忍了忍,但还是开口道“这些年,族中不太平。你知道你在族中的声望,哪怕三堂兄主持事务这么多年,许多宗族长老心中的继任人仍然是你,所以”
“所以这些年他排除异己,将那些不听话的长老都处理了”
“是。”君如琢道,“但我不觉得三堂兄这是错的,叔父迟早会将龙王之位给他,换做是我,也会将留有异心之人提前根除。”
“我没说他做错了。”
“可、可是”
“阿琢,你年纪已经不小了,有些事情你其实心里清楚,只是不敢承认。”季朝云轻轻道,“三弟的确想除掉我,从三百年前起便是如此。”
君如琢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季朝云道“龙王三太子君玦,是我们中天生灵根最弱,但心思最为深沉之人。若我不死,他如何继承龙王之位我本以为若我下界,他就不会再对我耿耿于怀,可惜”
“但你现在丢了龙珠,又变成半妖,他为什么还”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季朝云又抿了口茶水,神情在袅袅白雾中看不真切,“我已经回不了灵渊海了,他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呢”
屋内陡然沉默下来,片刻后,院外终于传来动静。二人对视一眼,起身走出去。
二人刚走出屋子,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不是说好了有消息就通知我吗你们这样,就不怕我上报给天枢仙尊”
“这不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吗,你不说不就得了”
“死凤凰你说得轻巧,万一被人发现”
江城押着一名小弟子踏入院门,正与凤祁争论着,猝不及防撞向季朝云的目光,话音古怪地一转“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别落在我手里。”
凤祁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白了他一眼,快步走到季朝云面前“如何,君公子的龙筋保住了吗”
季朝云懒得理会他的幼稚行径,越过他看向江城身边那人“就是他”
“嗯。”凤祁将手中一个布包往地上一扔,几个玉瓶从中滚落出来,“这人对禄存峰太熟悉了,我追了好一会儿才抓到。”
不等季朝云开口,君如琢率先上前一步“温易,真的是你”
被称作温易的弟子偏开视线没有看他,低低道了声“公子。”
君如琢“是你盗走了我的药”
“是。”
“为什么”
“因为”温易终于抬起头,却是看向了他身后的季朝云,“因为我给他下毒了。”
他话音刚落,却被身后的人狠狠一脚踢在膝弯,跪倒在地。
他的身后,江城冷声问“你为何这么做”
温易伏在地上,轻轻地笑了笑“没别的意思,我家公子不喜欢这个人,我也不喜欢。作为我家公子的侍读,我难道不该替公子扫清障碍”
“别找借口了。”凤祁悠悠打断,“你一介侍读,如何能得来那血莲芝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让我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血莲芝。我不过是知晓君公子想去给季朝云送药,所以去海市买了能使人灵力失控的毒药。可我不确定君公子会取哪一瓶给他,所以在所有药品里都下了毒。”
凤祁冷笑“如此大胆,你就不怕东窗事发”
温易道“季朝云在擂台失控证据确凿,若不是你非要替他担保,他现在早被废除修为赶出书院了。至于那药,我确认过对仙人无害,若不是你们查出来,君公子绝不会察觉到任何问题。”
他这话的确不错。
季朝云在擂台失控时众人都在场,而且导致失控的药物就连医仙也查不出来。若非凤祁坚持调查,他现在必定已经被逐出书院。根本不会再有机会前往海市,还查出那灵草的根源。
不过季朝云的神情渐渐沉下来。
太理智了。
这侍读说话有条不紊,没有半分被人揭穿后的慌乱,就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说辞。
凤祁还想再问,季朝云忽然从身后拉住了他,低声道“既然抓到了人,余下的,就不该归我们管了。”
“可是”
“季朝云说得对。”江城把散落在地上的药品一收,道,“既然这人对下毒供认不讳,我会把他带回督察殿,让督察殿严加审讯。放心,开阳仙尊派我来协助调查,这件事我会管到底。”
凤祁还是不放心“血莲芝来历不明,唯一可能与血莲芝有关的半魔又被灭口,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你”
“我知道”江城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是蠢吗,这些事还需要你说”
凤祁眉梢一扬,对他这说法不置可否。
江城懒得与他争论,对君如琢道“君如琢,毒出自你送出的伤药,这温易又是你的人,你也要与我走一趟。”
君如琢点点头“好。”
江城看了眼季朝云,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他扭头看向凤祁,泄愤似的没好气道“你私拿督察殿令牌的事没完,等着挨罚吧”
说完,带着君如琢与温易离开了庭院。
待那几人走远,季朝云才摇摇头“查不出来的。”
凤祁偏过头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季朝云道,“温易不过是颗棋子,他对自己的言行供认不讳,而我们从半魔那里又没有找到其他证据,这条线注定已经断了。”
凤祁笑了笑“何必这么悲观,督察殿还是有点手段,指不定能把这人嘴撬开。”
季朝云微不可察地皱了眉,不置可否。
凤祁问“你想说什么”
“他与君如琢同住,若想偷药,会这么凑巧恰好撞见我们来调查的时候么”
“”凤祁闭了闭眼,似是暗骂了一句什么,“他是故意让我们抓到他,给幕后那人做替死鬼”
季朝云道“走吧,像我说的,余下的事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他正想朝前走,可随着紧绷的思绪松懈下来,才觉浑身脱力,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凤祁忙伸手扶他,恼道“我早让你晚上别跟着,你非要来,看看,路都走不稳了。”
“我没事。”
季朝云现在与凤祁接触还有些不自在,可凤祁好像浑不在意,弯腰就要去抱他。季朝云如临大敌“你做什么”
“抱你回去啊。”凤祁道,“你看你这模样,还能走吗”
“我当然能走。”季朝云咬牙,“马上就到亥时了,你是想被大家都看见吗”
“看见就看见呗,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我说不行就不行”
“真不行”
“不行”
“那好吧。”凤祁的模样看上去颇为遗憾。他绕到季朝云前方,略微俯身弯膝,道,“背你总行了吧,上来。”
“你”
季朝云默然无语,没觉得背比抱好看到哪里去。
凤祁低声催促“快点,别磨蹭。一会儿到了亥时晚课一下,全书院可就都看见本殿下背着你这小妖龙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季朝云沉默地看着凤祁,凤祁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二人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季朝云默默爬了上去。
凤祁背着季朝云下山。
他口中说着要趁书院弟子放课前赶回文曲峰,可步子依旧走得很稳很慢,短短一段路,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季朝云趴在凤祁背上,身体有些紧绷。
注意到他这模样,凤祁笑道“干嘛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
“是你自己说的,先前那是个意外。”凤祁语调不以为意,玩笑道,“你我同为兽类,遇上个热潮期有什么。不过你反应这么激烈你不会能怀孕吧”
“怎、怎么可能,我是男子”
凤祁笑着说“男子怎么了,仙域内本就有些男儿身的仙家能够生育,不过我看你也不像。”
这世间,能够生育的男子被称作双儿,十分罕见,却并非没有。
不过双儿体质较弱,几乎无法习武修行。季朝云虽然体弱,但那是因为他失去龙珠,根骨尽毁的缘故。在那之前,他乃龙王太子,修为造诣不容小觑,绝不可能是这种体质。
凤祁心头隐约有些失落,但没表现出来“方才是与你说笑的,总之,你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我从小到大还没与任何人这般亲近过,连我都没怪你,你自己难过个什么劲”
“嗯。”
季朝云轻轻应了一声,不过身体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紧绷。
又过了片刻,凤祁道“对了,你没发现自己今日灵力涨了不少么,要是搁往常,你肯定撑不到现在。你就不好奇是为什么”
“”
“季朝云”
季朝云没有回答,凤祁扭头看去,后者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半张脸都埋进凤祁的肩头,脸上难掩倦色,可依旧睡得很安静。月华银辉洒在他身上,纤长的睫羽在脸上映出小片阴影,额前几缕碎发软软地垂下来,显得柔软而无害。
漫天星空下,凤祁唇角轻轻勾起,脚步却不自觉放得更慢。
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将这段路无止境拉长。
季朝云翌日再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在下界时沉心修炼,来到书院后又忙于功课,季朝云已经很久没睡过这么久。他茫然地盯着头顶上方的纱帐,意识许久都未曾清醒。
不过虽然意识还有些混沌,可他身体却并无不适,反倒感觉灵力充盈,疲劳一扫而空。
季朝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难得赖了会儿床,才慢吞吞爬起来。
他穿戴整齐推开房门,却意外看见凤祁正蹲在水池边逗鱼。
见他出来,凤祁笑着回头“终于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要去凝丹阁请医仙来给你诊脉了。”
季朝云没接这茬,问“现在不是午课时间么,你怎么不去上课”
这几日季朝云身上的嫌疑未消,书院停了他的课。而凤祁陪他调查,自然也可请假。可如今人已经抓到,这人怎么还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凤祁把饵料往水里一抛,拍了拍手站起来“修行课有什么可上的,我十年前就打败教天字级修行课的玉衡君了,我就是去了,他敢教我么”
“”季朝云果断不与他讨论此事,又问,“督察殿那边有结果了么”
“没有。”凤祁道,“江城派人来告诉我了,说他们彻夜审问,可那小子咬死是自己要下毒害你,而毒的来源就是那位半魔,其他的什么也问不出来。他们还在尝试,不过三日时限将至,若到时还查不到真凶,就只有”
到那时,只能将温易交出去处置,此事也就只能就此揭过。
季朝云点点头,对此倒并不惊讶。
凤祁在竹椅上坐下,手臂支在双膝上,徐徐道“问题还不止这些。今日我一直在想,海市我们遇到的那个黑衣人,究竟是谁”
“你有猜测”
凤祁摇摇头“那日太仓促,我其实没怎么看清,可我总觉得他的身形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还有他的配剑”
“配剑”
“他在配剑上施了法,让我们看不清那把剑真貌,什么人会这么做”
“熟人。”
“不错。”凤祁道,“还有,我们前脚刚进海市,后脚便遇到有人偷袭,唯一可能的突破口还被人灭了口。这个人对我们的动向十分了解,或许”
季朝云“这个黑衣人很可能是书院的人,又或者,在书院有内应。”
凤祁没有回答,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季朝云沉默片刻,道“我可能见过那把剑。”
“什么”
“我先前说过,我曾在凡间遭遇过他们的截杀。”他眼前忽然又闪过那个雨夜,嘈杂的脚步声,以及穿透他胸膛的那柄利剑。季朝云定了定心神,哑声道,“我见过那个黑衣人的剑,他当时并没有施法隐藏。”
凤祁一怔,而后轻轻笑了笑“看样子,还真是书院的人啊。”
季朝云点点头“他那日不是在防我,是在防你。”
“那你还记得那把剑的模样么”
季朝云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
前世临死前的记忆十分零散,他只是隐约记得那把剑的外形,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若再一次看见那把剑,能不能认得出来。
凤祁又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这和龙族有什么关系,和你那混账三弟又有什么关系。”
季朝云古怪地沉默了片刻,才道“灵渊海据此万里之遥,我三弟想对我动手,自然只能在书院寻找内应。内应查到我们找去了海市,先一步将半魔人灭口,再推侍读出来做替死鬼。”
“就这么简单”
季朝云“你想说什么”
凤祁笑道“昨夜我们查到那毒下在君如琢的伤药里,可你却不让我将事情告诉江城,你有什么是不敢让江城知道的或者说,你有什么是不希望书院知道的”
季朝云淡声道“我不过是怕节外生枝。”
“不,没有那么简单。”凤祁语调缓慢,像是不过在澄清一个简单的事实,“无论是黑衣人,温易,还是你,都竭力想让我们以为血莲芝的来历其实是那名半魔人。但自从你知晓伤药中被下了毒时,你就知道这血莲芝的来源并非什么海市,而是龙族。”
“三百年前,你与凤霄分别后,失去龙珠灵力不支的你仍然竭尽全力回到灵渊海。你是不是想确认,龙族是否真的反叛,是否真的与魔域有勾结”
季朝云始终平静的眼眸中终于掀起一丝涟漪。
他立在原地未动,从外表看几乎瞧不出丝毫异状,可他藏在袖中的手却已在轻轻颤抖。
凤祁神色自然,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过来坐下。”
“什么”
凤祁笑着看向他,声音柔和“忘了你先前答应过,要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的我准备好了,你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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