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山,云霞似火,照得巍巍皇城如血般鲜艳刺目。
闰月坐在廊下刺绣。
阿布愤愤地进来,口中蹦出一些极难听的话语。
隔壁的文贵人没了,一根白绫自绝了性命。
闰月想起文贵人昔日受宠的日子,那真是风光无限。
文贵人爱舞,水袖一甩,腰肢轻转,一颦一笑妩媚动人,得了圣上月余的专宠。
闰月每天都能听到隔壁传来层层叠叠的筝鸣之声。
在那些日子里,乐坊就像是为文贵人所设一样,人人都在围着她转。
毓庆宫的李佳侧福晋想听曲儿安胎,可乐坊的人直接被文贵人给截走了。
当时毓庆宫没有半句话,可如今,皇上坠马重伤昏迷不醒,太子监国,眼看着大清江山就要易主,文贵人终究是害怕毓庆宫报复,自己了结了性命。
皇上病重人事不省,太子妃说发丧不吉利,命人秘密将文贵人移了出去,悄悄下葬。
文贵人也算是轰动一时的宠妃了,却走得这样凄凉。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得宠的都在东六宫,西六宫向来安静,好不容易出了个张扬的文贵人,西六宫热闹了几个月,又要安静下来了。
阿布倒霉,一早便被通知说去给文贵人整理遗容。
她骂骂咧咧的,用花瓣儿净了几遍手,香胰子抹了又抹,试图掩盖掉那些她嫌恶的东西。
见到闰月手上的动作,阿布恨意横生,“跟了你这样的瘟神,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入宫一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你若争气些还好,学徐贵人投靠主位娘娘,谁敢看低你?可你倒是睁开眼睛瞧瞧,这偌大的咸福宫连阿猫阿狗都不登门,你要是得宠,何苦连累我处处受人冷眼欺凌,好端端的还要去碰那些污秽的东西。”
阿布啐道:“呸!扫把星!你早该拿根绳子抹脖子去。”
阿布带着一身戾气离开,闰月也不想问她要去哪儿,多半是又去给徐贵人捏腿了。
闰月姓王,也是贵人,却是个无宠无势的贵人。
她家境贫寒,被爹娘卖给人牙子,辗转进了知府老爷家里当丫头。老爷夫人都是好心人,怜她身世凄苦,让她跟在小姐身边伺候。谁料,那年皇上南巡,醉酒歇在王家,阴差阳错占了闰月的身子。
皇上一时兴起,事后弃之不理也没人敢说什么,可女儿家的清白最为重要,闰月只是个丫鬟,占她清白的又是皇上,下半辈子她该如何过?
最后还是老爷给了她一个身份,让她记名在夫人膝下,成了王家的姑娘,又想法子求皇上带她回宫,后来,皇上以嘉奖老爷之名,封她为贵人。
皇上身边莺莺燕燕多的很,闰月只在回京途中侍过几次寝,她嘴笨不会说话,总是会扰皇上的兴致。到了宫里,灵秀的美人遍地,皇上就更不会来找她了。
她在这紫禁城无依无靠,成了天子妃嫔也没指望能再回家,不知能做什么,终日刺绣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一开始,宫里的女人们见闰月是康熙从外头带来的,年纪轻,模样又好,成天对她使绊子,直到皇上几月不召她,这才歇了针对她的心思。
见时辰不早,闰月将刺绣的物什收拾进屋子,又从床褥底下小心取出一个包袱,包袱中存着她这些日子精心保存的绣帕,各色花样,无一不精,闰月仔细数了数,足有二十几块,她眉眼一弯,笑得格外满足。
她位分低,本来内务府分来伺候她的人就不多,后来见闰月不受宠,一个个都跑到其他宫去寻前程,如今只剩下阿布一个宫女,不过阿布也总是到天色漆黑才回来,直接歇在东边的排房,天没亮又跑出去,从不会和闰月打招呼,主仆俩如陌生人般互不干扰。
也正是如此,才能让闰月得片刻清闲。
她小心翼翼的将这些绣帕重新包裹好,未免被人发现,分别藏进两袖中。
整了整发髻,闰月准时出门。
紫禁城内膳房众多,专供皇上御膳的位于养心殿,被称为“大内御膳房”;而供妃嫔们膳食的地方东西六宫各有一处。
眼下正是膳房忙得火热的时候,门口送菜端菜的宫女太监络绎不绝。
闰月轻车熟路在膳房找到了一个身姿肥硕的女官,一把大勺挥舞得风生水起,闰月喊了声,“如嬷嬷好。”
她不敢站太近,怕被滚油溅到。
“哟!贵人主子,厨房污秽,您怎么又亲自来了?都说过了,叫底下的人来拿就成了。您什么事都自个儿做了,他们做什么呢。”
她将沾了油污的手往腰间泛黄的围兜上迅速擦拭几下,领着闰月到摆满膳食的长桌边。
明珠豆腐,三仙丸子,什锦苏盘,一一放进食盒中,如嬷嬷扫了眼四周,悄悄将一小碟樱桃肉也放进食盒。
闰月见了,感激的说:“多谢嬷嬷。”
如嬷嬷摆了摆手,余光瞥见墙根一只偷食的老鼠,闰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抿嘴一笑,如嬷嬷拧眉,快步走过去,拧了把那小太监的耳朵,低声斥道:“馋嘴的东西,不知死活,主子们的东西也敢偷,你有几个脑袋?”
“疼疼疼!嬷嬷我错了。”
一个小太监,十三四岁的样子,满脸稚嫩。
他挣扎不开,被如嬷嬷拎到闰月面前。
如嬷嬷脾气差些,心地却不差,也是小显子运气好,要是犯到了别的嬷嬷太监手里,准没有好果子吃。
小显子正是吃准了如嬷嬷的脾气,这才敢在嬷嬷当差时来伸手。
“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如嬷嬷又呵斥了一声,“赶紧帮贵人主子把膳食拿回去。”
小显子嬉皮笑脸的拎上食盒,说:“贵人,您宫里的菜做好了奴才会送过去的,不必您回回亲自过来。”
闰月微笑,说:“我闲来无事,正好出来走走。”
如嬷嬷紧着脸皮,“贵人脾气好,可也要记得自己是主子,底下的规矩要立起来。”
这些话,如嬷嬷说了不止一回。
闰月听听也就罢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主子。
出了膳房,寻处方便说话的地方,闰月将袖中的绣帕拿出来,说:“小显子,明日出宫采办的时候,可否再帮我将这些也售出去?”
闰月绣的帕子向来交予小显子偷偷拿出宫去售卖,赚来的银钱小显子总能分三成。
虽不多,但他们二人,一个常年被克扣月例银子,一个被常常要买酒水孝敬首领太监,入不敷出。
难得有个挣钱的门路,干的十分卖力。
两人一个出货,一个贩售,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半年来行事小心谨慎并没有被人发现,收入还算可观。
“哎呦,贵人主子,眼下皇上……”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现在宫里查的严,奴才实在不敢再帮您。”
闰月遗憾,深深望了眼乾清宫的方向,“已经这样严重了吗?”
小显子垂头,“膳房已经接到上面的令,宫里最近减少采买荤腥,出入宫禁处处有人搜查。”
这便是已经开始预备起来了。
自诩精于骑射,却在马上栽了跟头。
小显子打量了她的衣着,提醒说:“主子,您也要开始预备起来了。”
闰月略一迟疑,明白了。
她的衣物都是初入宫时内务府送来的,新妃着新衣,各色衣衫鲜亮衬人。
后来内务府就再也没往咸福宫送过东西。
闰月不在意这个,如今要紧的是一旦康熙驾崩,她位分再低也是妃嫔,须着素服,可闰月这一年在宫里如同虚无,内务府哪里能想起她。
她收起绣帕,颇显无奈。
小显子说:“过了这风头,奴才再去找您,您放心,都是老门路了,您绣多少,他们收多少。”
闰月点头,道了句感谢。
接过食盒,打发走小显子,打算自己回咸福宫。膳房后有一处巷道,杂草多,蚊虫多,许多人都绕开这里走。
闰月反其道而行,那些蚊虫像是有感知一样,纷纷避开。
她嘴角弯弯,拎着食盒往里走,听见拐角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贵鹤公公,今儿唐庶妃胃口不好,想换道开胃的糟熘鱼片,不知可否劳烦公公准备一下?”
闰月探头认出,那是唐庶妃身边的宫女逢春。
唐庶妃是先帝顺治爷的妃嫔,入宫没一年先帝便驾崩了,眼下跟着一众太妃在宁寿宫住着。
闰月曾无意间听到唐庶妃说过一句,“如今这日子可比先帝在时舒坦多了,不用伺候男人,也不用起早贪黑给娘娘们请安,快活!”
她悄悄隐在墙后,硕大的吉祥缸遮住了闰月的身子。
闰月看到逢春袖中掏出几颗银瓜子,慢慢递到膳房管事手中,管事立刻变了副脸色,阿谀谄媚,“庶妃想用糟熘鱼片,派个小太监来膳房知会一声便好,哪里用得着逢春姑娘亲自来一趟。请唐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准备妥当。”
……
回咸福宫的路上,闰月默默盘算着她现在的积蓄能攒几颗银瓜子,能换几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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