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侍寝

    容茶和其他人一样, 还没消化太子突然清醒这个事实。

    听到声音, 她的心弦一紧,怔忡抬眸。

    入目的即是一张和煦的笑颜,若日光初照覆了层层冰雪的峰峦, 夺目到只可远观。

    太子待人的态度素来客气,即便说出残酷的话语,也会用最具迷惑性的笑容,让人心甘情愿地踩上刀刃。

    方才,他替她解围的情形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可感动过后,剩下的便是无奈的现实。

    一想到这张俊雅面貌下藏着怎样一颗令人捉摸不透的心,容茶难免心生骇意。

    对于他醒来后,就着手调查法华寺一事, 她倒是不觉得意外。

    这种保护,只不过出于对东宫颜面的维护,与她本人无关。而且, 此事也不仅牵扯到她一人,还关乎西宁的野心。身为西晋太子, 他出面揭穿宁贵妃的真面目很正常。

    恍恍惚惚中,她开始分析太子的话。

    让她回到他身边去,她心里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可转念一想, 皇帝对她还是有疑心。她之所以没有像宁贵妃一样被扣押, 还是因为太子的面子。

    她不清楚太子是否会像皇帝一样, 借机拿她来牵制东晋, 含糊其辞地将此事推过去。

    如今, 她能做的,就是在他面前继续扮演好小白花,让他尽快还她一个清白。

    容茶分析过后,敛去面上的异样神情,手扶额头,佯装出虚弱的模样。

    方才,她在殿内与宁贵妃对峙半晌,确实累得够呛。

    此时,她只需再出点力气,柔弱无骨的小白花形象就成了。

    “殿下,妾身在的”容茶跌跌撞撞地来到尉迟璟的身边,嗫嚅一声。

    尉迟璟一低头,便瞥见那双杏眸里噙了盈盈泪光,饱含无尽情意。

    看起来,她对他的确是爱得深沉。

    尉迟璟的一双凤眸,本是蕴了潋滟光束,最似多情样,不知不觉中,却是罩了层阴翳。

    “殿下虽是醒了,可身体怎么样还不好说,旁人照看难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接下来几日,由妾身照顾你可好”容茶的眼里闪烁着殷切的星芒。

    耳边风还是比较好使的,她照料几天狗太子,再提出请求,便会容易多了。

    可不知为何,尉迟璟的唇际竟是溢出一丝淡笑。

    “孤看你的样子,比孤更需要照顾。”

    容茶心里咯噔一下。

    听他的意思,好像有点嫌弃她。

    糟糕,狗太子不让她近身,她可能从今天过后,又见不到他了。

    还得趁现在摆明态度为好。

    “妾身也不愿,可妾身心里实在是难过。太子殿下查明此事,想必知道妾身定是无辜的。”容茶捏了下他的袖角,动了动唇,情真意切道“流言可畏,妾身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到整个东宫的声誉。殿下可否早日对外澄清此事”

    尉迟璟目光闪烁,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

    “此事,孤自有思量。”他微掀眼皮,却没叫人看出情绪来。

    他令一名侍女来,将容茶交到侍女手上,态度温煦得体,“扶太子妃回东宫吧。”

    自有思量狗太子不会真打算借机找茬吧

    容茶惊得要当场晕过去。

    夜幕已深。

    东宫承恩殿前,数盏宫灯相继亮起。乘风及诸多侍卫值守在殿前。

    春晓提着一盏风灯,来到承恩殿门口,踌躇不前,迟迟没有去叨扰乘风。

    半晌,还是乘风先开的口,“春晓姑娘,你怎么来了”

    春晓犹疑,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呈递过去。

    “乘风大人,麻烦你务必将此物交给太子殿下”

    绣帕被裹成一团,像是裹了什么东西。

    乘风看了一眼,便明白春晓的目的,是为太子妃陈情。

    正准备接下时,却听身后有人道“什么东西直接交给孤吧”

    春晓和乘风齐齐怔,便见琉璃宫灯映着檐下一个颀长的身影,明明灭灭。

    太傅曾言,太子尉迟璟是西晋皇帝诸多子嗣中,最具君子之风的人。的确,太子笔挺的身姿往那一站,当如霁月清风,皓月星澜,面对一个普通的侍女时,连半点谴责的意味也没有。

    要是旁人不了解他,恐怕会以为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尉迟璟步下台阶,春晓才回过神来,匆忙低下头,将东西交出去。

    “太子殿下昏迷的这些时日里,太子妃对殿下思念尤甚,可谓是夙夜难寐,还望殿下能看到太子妃的一片真心。”

    尉迟璟打开绣帕,发现帕里躺着的是一只红色的同心结。

    春晓恳切道“这同心结是太子殿下昏迷时,太子妃亲手所制。太子妃说,不管殿下如何待她,是死是活,她都想要与殿下白首同心。”

    同心结的编法蹩脚,尉迟璟粗瞥一眼,便明白确实出自容茶之手。

    他收下同心结,询问乘风“你觉得太子妃是个怎么样的人”

    乘风琢磨了会太子的意思,以为太子想要责怪太子妃,便为容茶说好话,“太子妃温柔和善,沉静典雅,不仅无怨无悔地对待太子殿下,对寻常的宫人也惯会嘘寒问暖。”

    对宫人嘘寒问暖倒是真,只不过对他无怨无悔就不一定了。尉迟璟想起自己当猫时的所见所闻,自嘲地摇了摇头。

    “如果孤说,孤在昏迷的这段时间,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不再是个人,而是动物,还看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说这事可能吗”尉迟璟遥望苍穹上的繁星淡月,向来清明的眉目间隐现惑色。

    乘风不明白太子为何要问如此深奥的问题,想了半天,摸着脑袋道“太子所说的可是庄周梦蝶太子殿下在昏迷期间,可能跟庄周一样,做了个浪漫的梦,醒过来还没分清梦与现实罢了。”

    “做梦原来如此。”尉迟璟想起庄周的典故,眼里泛动朦胧的光泽,仿佛倒映出镜花水月。

    再看了眼手中的同心结,他对春晓轻笑道“你回去带话给太子妃。她对孤一往情深,孤深受感动,今晚便由太子妃来侍寝吧。”

    虽然说附体到猫身上这种事太过荒谬,但他分得很清楚,那根本不是梦。

    当猫的那段时间,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太过真实。

    他也亲眼看到,范容茶并不是众人口中沉静内敛的太子妃。

    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在法华寺挡下那一剑时,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没想到竟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至于为何要挡下那一剑,他不想去细究,权当是为太后挡的。

    范容茶说欠二皇子一命,那不妨继续欠着吧。

    尉迟璟疏通脑中繁杂的思绪后,面不改色地入了殿,让自己的几位亲信来奏报他昏迷时期发生的大小事务。

    “太子殿下,你忘了太子妃等会还要过来。”乘风在边上轻咳一声,“其余的事,其实可以等到明早再处理。”

    太子妃好不容易有侍寝机会,结果还要被晾在一边,她该多难受。

    “不碍事。”尉迟璟眼帘低垂,一目十行地翻阅折子上的内容,令人继续奏报。

    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不少势力蠢蠢欲动,他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给予打压瓦解。

    自从二皇子过世后,无论什么方面,他都喜欢将主动权攥在手心,无法忍受被动的感觉。

    因而,即便亲信奏报完毕,纷纷打道回府,他一个人还是处理事务处理到大半夜。

    容茶坐在内殿的帘幔后,等了半宿,都没等到人。

    见尉迟璟连眼神都没丢给她一个,她忽然觉得自己今日白打扮了。

    她着了新制的烟霞色薄襦裙。入殿后,解下披风,襦裙会烛火下散发出霞光,便很衬她的皮肤。

    原本她都打算豁出去,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跟他谈判了,没想到,他竟不做理睬。

    她心道,狗太子坠个马,醒来后,并没有什么变化,眼睛还是瞎的,欣赏不到她的盛世美颜。

    前方的小几上盛着一碟枫茶糕,以及一壶热腾腾的杏仁茶。

    容茶等累了,随手抓起一块枫茶糕,想填填肚子。

    但糕点落到唇边,她的眸色冷凝。

    如今,太子的态度不明,她和东晋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还有她今日重新见到铁柱,才发现它随便被人带回来了,但它已经变成一只植物猫,一直昏迷着。

    思及此,容茶兴致恹恹地放下枫茶糕,目光透过帘幔,落在那一方背影上。

    她抱了莫大的勇气而来,心觉今晚定是要拿下这狗太子,挺直了背,继续在榻上端坐着。

    饶是如此,她还是不敬业地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尉迟璟喊了声“范氏”,她猛然从梦中惊醒。

    容茶战战兢兢地整理一番,挑开帘幔,规矩地在尉迟璟身侧站好,双手交叠在身前,就像个没有灵魂的花瓶。

    “太子需要添茶么”她热络地提起他身侧的紫砂茶壶来。

    “不必。”尉迟璟搁下狼毫笔,轻按她的手指。

    按下去的那刻,眸色却是一凝。

    她的手指根根瓷白,透明的指甲盖泛出粉润的色泽。尉迟璟感触着她微热的指尖,竟然生出些许绮思。

    他尚是猫的时候,天天用爪子碰她的手,都有些习以为常,怎么成人了,反倒觉得哪里不对。

    “孤不需要用茶。”尉迟璟收回手,咳了声,掩饰他的不自在。

    略一抬眸,便见她的颊侧有一个淡淡的木梨花印,印子粉粉的,落在她的脸上。

    想来,她方才躺在榻上休憩时,应该将发髻上的梨花簪弄掉了,又继续枕着簪子睡。

    太笨了,脸磕到梨花簪都不觉得疼。

    寝殿里,烛滟流光,美人如斯,连颊上的印子都很是生动。

    尉迟璟手指又有了细微的动作,竟然有点想碰碰那道印子。

    随即一想,他真的当猫当久了,还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只猫了

    他现在是一国储君,不是一只猫,他的手也不是猫爪,许多地方要注意形象。

    尉迟璟敛了容色,一本正经道“你可能够帮孤处理政务南边有水患,北边有地动,地方官和钦差在治理的时候,遇到许多棘手的问题,依你之见,可有什么良策”

    容茶“”

    她警惕地觑了觑尉迟璟。

    狗太子是在试探她水平如何

    可是,别说试探,就算真的让她出谋划策,她也不是很懂啊。

    “妾身不懂,妾身不会。”容茶掀开浅浅的双层眼皮,杏眸里睡意惺忪,懵懵懂懂的,却在不经意间,勾了人的心魂。

    尉迟璟不免多看了会。

    “那你会什么”

    容茶想了想,觉得这个时代的男子,一般都喜欢知书达理的闺秀,狗太子应该也不是例外。

    她照着以往的人设来就对了。

    “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容茶掰着手指头,念了一串听起来很有调的书名,念得自己头都晕了。

    “那你说一段礼记里的一段来听听”尉迟璟好似来了兴致。

    容茶微怔,对于太子今日的异常举动,感到迷惑。

    狗太子过往可是对她的灵魂没有一点兴趣。

    她心道,既然都召她来侍寝了,就别整些有的没的。

    要办正事就赶紧办,直接走肾不走心就好。

    跟他大晚上在寝殿里唠嗑,她差点都以为两人有多么相亲相爱了。

    但她不好表现得太迫切,让他误以为她在觊觎他的身体,只好搜肠刮肚,硬着头皮背着“在家从”

    刚启唇,她就对这些思想感到排斥。

    她就算知道那几句怎么念,也不愿意当着狗太子的面说啊。

    狗太子他配吗

    容茶眼波眄转,笑道“我还是为殿下念一段逍遥游吧。”

    尉迟璟略是颔首,她便开始背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其翼”

    接下来是什么

    惨了,她给忘了。

    容茶只叹自己失算,过来的时候,做的准备不够充分。

    为什么别人穿越时,知识储备量就那么足,李杜苏陆信手拈来。

    尉迟璟觑见她泄气的模样,心想,果然如他做猫时所见,这个女人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东晋皇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教出的公主居然连个简单的赋都背不全。

    他堂堂太子,怎么能为这样的女色所惑。

    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东晋的公主。不管从哪方面着想,他都应当冷落她。

    到了这种时候,他就该堂而皇之地找个理由,让她走

    如同往常那般。

    下一瞬

    “坐到孤的身边来。”尉迟璟一挑眉峰,在灼灼目光的衬托下,眉心的朱砂惑人,喉间溢出的声音,如潺潺流动的溪水,“既然你忘了,孤亲自来帮你回忆。”

    他让她来侍寝,再将她轰出去的做法,会显得他一个太子,太过没有风度。

    容茶讶异。

    她坐到尉迟璟身边,有点不知所措。

    狗太子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尉迟璟当真提笔,在一张洁白的纸上默默地写下全篇逍遥游,他将字帖交到她手上。

    “照着这份字帖,多背几遍,直到你能背诵完整篇逍遥游为止。”他郑重地交代完,又接着看起折子来。

    容茶拿着字帖,歪过脑袋,不忿地念了起来。

    尉迟璟的字,若笔走龙蛇。字里行间还有几分潇洒肆意,即便被凌厉的笔锋压下去,容茶还是能感觉出来。

    但由字联想到人,她就来气。

    狗太子绝对是故意整她。

    如果有一把锤子摆在她面前,她一定锤爆这个狗男人的头。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容茶自觉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子杀意。

    “认真点。”尉迟璟侧对着她,垂落眼睫,喉中溢出如玉瓷般的声线。

    容茶一面恼怒地瞪着尉迟璟的侧脸,一面要劝自己平心静气。

    生气易衰老。

    狗太子不值得让她牺牲自己的青春美貌

    连日来的,她都处在压力之下,即使强撑着精神,也是倍感疲惫。

    还没完整地背完一篇逍遥游,便困得睁不开眼,给自己整睡着了。

    尉迟璟的耳边没了清甜的背诵声,有点不习惯,看折子也看不进去。

    侧过头,他便见容茶的小脑袋已经歪到一边,下巴一点一点的。

    看得出来,她明显是睡得不舒坦。

    不需要管,随便她去吧。尉迟璟拢了双眉,收回视线。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妥。

    大晚上的,他一个太子,怎么能跟一个女人过不去

    传到敌国国君耳里,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尉迟璟蓦然搁下纸笔,转身将人横抱起来,往床榻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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