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帝昏迷后第三日,太子午后随谢冯二相处理朝政。
这些日子,林渊过得尚算充实,每日不到卯时便晨兴束发,于义侍候他更衣洗漱,去往上书房。
时节深秋,即将入冬,一路天光熹微,假山怪石之中伴有嶙峋枝干,落叶归土,靴下踩踏青砖石如若水洗,光润平整。
林渊感到有一丝寒意侵身,略拢起肩上披风。
清爽无云的天色渐渐显出一抹淡白,林渊无声前进,直达上书房。
他入座恭候云太傅,继续学文习礼,转眼已到午时,教授告一段落,他同两位伴读闲聊片刻,金烨总好似有说不完的话,顾斌讲述虽然干巴,却颇为详尽;林渊多是倾听,偶尔点头、微笑、接话,以便阐述继续。
时候不早,他便起身告辞,去往养心殿、慈宁宫、坤宁宫请安。
皇后如常留他用膳,用时无声无息,只听得碗筷轻微碰撞之声,到饭后水果甜点时,皇后才与他温声寒暄,总怕他饿了困了。谈及身体康健、保养之道,皇后颇有见地,大约是由于皇帝体弱所致。
“渊儿快到六岁,那时便可开始学武。母后不求渊儿弓马娴熟,只求强身健体。”皇后坐在贵妃榻上,隔着一道狭窄桌案看向林渊,目光柔软,“这些天实在苦了你了,既要学文习武,又要批改奏章,更要了解朝政……”
她微微一叹,却不敢多有怨言:“冬日就要到来,这些日子宴席皆停了,渊儿要注意寒暖,千万多加一件衣裳。你瞧你今日这件,怎还是初秋时穿过的?于义伺候不经心,本宫这里还有一个伶俐的婢子,唤做菡萏,刺绣一绝;渊儿待宫人太好,太好便易生骄纵,容易偷奸耍滑。”
于义连忙跪下请罪,皇后淡淡道:“你求本宫甚么?太子要说才算数。”
“母后误会了,儿臣倒没那么弱不禁风,穿得太多也嫌热,明日便叫于义给孤多加个暖手炉,这样便刚好了。”林渊微笑回应。他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他也早已习惯如何面对这样谨慎小心的汹涌母爱,笑着接了话茬,“于义,还不谢谢母后仁善?”
“奴婢多谢皇后娘娘不罚之恩。”
于义原地磕了个头,皇后便知道太子对这宦官还有些情谊,也不非做恶人,摇摇头让他退下。
“母后光顾念儿臣,自己也要当心,这些天看着都清减了些,父皇素来与母后伉俪情深,一定不想自己好了时,母后却因侍疾疲劳而病;儿臣亦然,如今父皇已是……儿臣实在不愿母后也患病呐。”
林渊温声关心,皇后便露出更为温柔的神色,她似乎突兀忆起甚么,迟疑片刻,欲说还休。
最终,她却并非开口说出,而是轻唤墨韵,素手芊芊,拿起墨韵端来托盘上一只香包,向林渊递去,笑道:“这是前些日子,母后于坤宁宫中静养时绣的,里头塞了些风干花瓣,气味清新又不娇柔,你戴上看看,合不合适?”
“母后给的,儿臣都喜欢。”林渊眼神明亮,嘴角含笑,当下将绣娘做的荷包解下掷给于义,道了声“赏你了”,重又将皇后给的荷包系好。
这荷包绣着层叠浪花,又有一只浅蓝鸾鸟振翅而飞,是中规中矩的纹饰,既不会不符合身份,又不会过于华贵引人瞩目。戴在腰间,与林渊服饰颇为相配,浑然一体,如若一套。
皇后绣功中上,但她一副好心,林渊自然不会推脱。
他倒是发现了,皇后这些日子对他隐有讨好之意,不晓得是为了甚么,看着也不像有求于他,更似一种带着惶恐和忧虑的讨好,仿佛为了加深他们之间感情。
她不说,林渊也懒得问,他现在身上事情够多了,每天忙不过来,没有多少心思和皇后交流她满腔细腻的感情,更没时间宽慰安抚她。
他坐了一阵,待时候差不多了,林渊向皇后跪安。
坤宁宫外日头高悬,阳光晒得瓦楞流光溢彩,檐下风铃声音微微。林渊乘坐轿辇,行至紫宸殿偏殿。殿外金翎卫腰挎入鞘长刀,一袭朱红兼玄色百褶衣裳,边缘金色羽毛栩栩如生,姿态肃立挺拔,如同雕像;殿内侍候着两列唇红齿白的宫人,谢冯二相正相对坐在殿内案几周边,大约已呆了一会儿。
“太子殿下到——”
听闻宦官唱喏之声,两人起身相迎,皆是弯下腰背,扬臂合袖。
“臣等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吉祥。”
“谢相、冯相何必多礼,还请入座。两位皆是肱骨之臣、朝廷栋梁,父皇常同我说,两位丞相皆是人中之杰,时刻叮嘱,孤在不得其法时,务必向二位丞相求教。现下父皇暂且离朝,孤与丞相自当齐心协力,稳定格局,不教父皇失望。”
林渊声音稚嫩,却甚是沉着,语气顿挫之间带有亲和之意,进退有距,令人难以将其当做幼童。
两人谢恩起身,皆又入座。
林渊不动声色打量一瞬,他们衣着服饰相当,只一个是剑眉星目、发鬓半白,曾经见过面的谢绉。另一个则是须发皆白、如雪眉毛长而下垂,面色红润却稍嫌干瘦的老者,显然他便是冯相了。
既然入座,两位老臣也没和太子客气,他们两人分别将上疏奏章阅览一遍,从纸条之上写下自己的想法态度,互相探讨,将纸条夹在奏章之内,由林渊查看选择,做出最后决议。这更大大加多了林渊本身需要完成的工作量,他起初还尚未察觉,后面越看越不对劲,瞧一眼窗外,已是日落西山,天色渐晚。
承运帝他本身可没批过这么多奏折,顶多是每日上午批改,午后还有时间休息的。怎么到他这里就这样多了?林渊不动声色,刻意查看,终于发现些许端倪,这里许多奏章,原本并非重要到必须皇帝批改,一般情况下,此类奏章都是交予六部的。
嘿,两位丞相倒是毫不含糊,一口气把该皇帝批的,不该皇帝批的,全拿来了!
这是想做什么?
表明作为下属绝不会对他这太子有丝毫隐瞒?故意为之试探他对朝政策略的了解?
——不管因为什么,这事他记住了!
林渊直起腰背,他一停下批阅,谢冯二相也就一齐停住,看向林渊。太子面带微笑,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他直接道:“现下时候已晚,不妨用过晚膳,再来批阅。”
你以为我是要说自己不行了?
不不不。
作为一个只要能睡够六小时就全然无恙,天生神力、体格强健的太子,你们这群平均年龄一百五十往上的老人家,和我比谁能熬?和我玩你试探我、我试探你的小把戏?
何苦如此麻烦呢?
来吧!让你们这群NPC看看,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被太子支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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