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帕丫鬟见林纨踩住了那帕子,惊到不知该做何举动。
林涵见状,呵道:“春晖,把那帕子给我拾起来!”
唤春晖的丫鬟冷不丁被林涵一呵,打了个趔趄。
主子的命令她不敢不从,更何况,林涵这主子还是个刁钻难缠的。
春晖只得再度弯身,哆嗦地道了句:“翁主,奴婢多有得罪了。”
春晖用力拽了拽那帕子,她原也是侯府的老人,她怕林涵,却更怕林纨。
见林纨始终不肯抬脚,她也不敢再用多大力气,只得认命挨罚。
林涵见春晖半晌都没把那块帕子从林纨的鞋底儿抽出来,心道这丫鬟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又见林纨仍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心中的怒意更甚。
林涵的杏眼蓦地变得有些凌厉:“堂姐,我今日归宁,你这番举动是做什么?我虽嫁入了辅国公府,可到底也算是林家的嫡小姐,你怎能如此待我!”
林纨微微转首,看着面色酡红的林涵,语气微沉地回道:“堂妹这话说的不错,甭管你嫁到谁家,只要踏进这侯府大门,便是林家人。既是林家人,便要守林家的规矩,林家从没有像你这般不敬尊长的人。”
林涵被林纨的这番话噎住了。
若要是林纨,她还能给她些面子,唤她一声堂姐。
可宋姨娘又算是什么东西?
林涵想起陈氏整日为林衍纳的那些个妾室黯然伤神,再一看那宋姨娘面色不悦,是谓对她无声的指责。
她心中怒极,又命旁的丫鬟:“去,把那块帕子给我捡起来!”
那些丫鬟听后,却没一个敢再上林纨身前的。
林涵见自己的丫鬟个个怂如面瓜,推开了站在林纨不远处的春晖,决议自己动手。
她刚要弯身,瞧见林纨绣鞋上那瑞草散花的吉祥图样,心中倏地生出一计。
这病秧子不肯抬脚,就休怪她不客气。
林涵眉梢微挑,决议用脚去狠狠地踩林纨的绣鞋,她刚要抬腿,林纨却突地迈开了步子。
林涵险些扑空,幸而春晖反应及时,扶住了她。她刚要做怒,却听见远方传来了阵阵的马蹄声。
铁蹄踏地的声音是愈来愈近,遥遥望去,平地起扬尘。
林涵心中一惊。
林纨和宋姨娘的面容则显了笑意。
守在府门处的侍从明显调整了站姿,表情严肃了许多。
适才还在默默看着主子们斗嘴的小厮,则扶了扶头上的毡帽,一溜烟地跑进了府中,边跑边向各院通传:“侯爷要回来了!”
这话一传,各院皆都忙活了起来。
林衍的六房妾室们,忙整饬仪容,携着自己的儿女,快步往府门处赶去。
陈氏听见了小厮的声音,也从自己的庭院中走了出来,只是面色不大情愿。
另一头,林衍正与新纳进来的七姨娘柳芊芊翻云覆雨,一听林夙回来了,忙把怀中的佳人推开,仓皇的换上了衣物。
阖府上下的人将府门处围得是满满当当。
林纨瞥了一眼,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多数都是林衍的妾室和儿女,他这个叔伯还真算是子孙昌盛。
一府的人屏住了呼吸,纷纷半屈双膝,微微垂首,都在等着这家的主心骨——平远军侯林夙。
骏马嘶鸣,林夙在府门前利落地挽缰勒马,骁勇不减当年。
他携几骑轻旅而归,身姿矫健,完全不像一个老者。
林衍身为林夙唯一的儿子,也是侯府嗣子,忙恭敬地走到马前,要为多月未见的父亲牵马。
林夙下马后,林衍命小厮将马牵走,恭敬地跟在父亲身后,走到了府门处。
林夙一身墨色袍袄,面容肃正,不怒自威。
林衍四房的小儿子林勉明显被这阵势吓到了,看着有些陌生的祖父,不禁打起了嗝,吓得四房忙用手捂住了自己儿子的嘴。
阖府上下的人没有一个敢先开口说话。
林夙一回来,就似是猴王归山,她们这些小猴,在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肆意的嬉闹。
但林夙一归,他们就似是被定住了般,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林夙冷冷地扫过府门前的那些人,看到林衍的那些个妾室中,又有了新面孔。
他神色一凝,问向身后的次子:“你又往府里添新人了?”
林衍一慌,看见柳芊芊仍在对他抛眉弄眼,心中暗骂这婆娘是何时跟出来的,嘴上却解释道:“父亲莫怒,她…她……”
林夙没等林衍解释完,便冷哼了一声:“把你那些个莺莺燕燕都领回自己的院子里去,本侯闻着这脂粉味刺鼻!”
林衍忙道:“父亲息怒,孩儿…孩儿这就将她们都撵回去。”
林夙一见林衍,就脑仁儿疼。
他这个次子,何时才能成器?纳的妾室,竟是比他这个当老子的还要多。
林衍将他的那群美妾和儿女们撵走后,府门前一下子清静了不少。
林纨面带微笑,走到林夙身前,徐徐开口:“祖父回来了。”
林夙一见林纨,面容便和煦了不少:“囡囡的气色瞧着好了许多。”
林纨轻轻搀住了林夙的胳膊,又道:“劳祖父惦记,孙女近日身子很好。”
这头祖孙俩人温情的叙着话,那头林涵的眼中似是要喷出毒汁来。
陈氏在她耳侧提点道:“涵儿,你还不快去你祖父那儿露个脸?”
林涵微嗤:“祖父只认她一个孙女,我怎好扰了他爷孙俩相聚?”
陈氏嗳了一声,又劝:“你祖父怎会不认你这个孙女,你莫要多想,快去!”
林涵没再听母亲陈氏的话,自顾自地携丫鬟进了府门。
陈氏见劝不动女儿,只得自己走上前去,向林夙献殷勤:“父亲训兵辛苦,孩儿早已备下好酒好菜,还请父亲……”
话还未毕,林夙便打断陈氏道:“不必了。”
陈氏有些下不来台面,但见林夙表情威严,也不敢再多说半句话,只得神色黯然地退了下去。
林纨看着陈氏的背影,眸色微凝。
祖父对她的偏爱,让陈氏和林涵心中生了不满。
这也是前世林家祸起萧墙的原因之一。
林夙似是觉出了林纨的心事,他微微偏首,问:“囡囡在想何事?”
林纨笑而摇首:“祖父不该拂了婶母的面子。”
林夙却不以为意。
他对林纨的宠爱,在外人看来,是有些偏心。
但整个侯府中,他的所有孙辈,都是有父又母的。只有林纨,除了他,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林纨无父无母,他又不常在府上,他能得空回府,自是要对林纨格外关怀些。
林夙又劝慰林纨道:“囡囡不必多想,本侯差人买了鱼鲜,今日,亲手做给你吃。”
林夙身后跟着的侍从们一听侯爷要亲自给翁主做鱼,都惊得纷纷对视。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驰骋沙场的平远军侯,在庖房用刀杀鱼剥鳞,为孙女做鱼的模样。
林纨心中一暖,回了句:“多谢祖父。”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的种种,刚刚漾起的浅笑僵在了唇角。
前世,景帝废林夙太尉一职,并用计,夺了他手上的兵权。
但又因林夙是开朝功臣,不好再夺他的爵位,并继续让他当着这平远侯。
没了军权,平远侯府变得不再煊赫。
林夙一直忠心于景帝,怎的都想不出景帝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心中憋闷,最后郁郁而亡。
林衍是个不顶用的,承了林夙的侯位后,屡屡犯错,仍寻花问柳,生活奢靡无度,惹得洛阳诸民不满。
顾焉发动雍凉之叛时,因林衍之失,帝军被断了粮草,险些守不住雍州一地。
景帝大怒,褫夺了林衍的爵位。
林家自此倾颓,林家人也沦为了无数百姓唾骂的对象。
想到这处,林纨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她重生了,祖父还健在,林家也还好好的。
一切都还来得及拯救。
*
林夙回来后,林纨的月事却未如期而至,沈韫那处仍没有消息。
太后倒是派人送来了珠玉织锦等贵重之物,以表愧疚,希望能求得林纨的谅解。
但在林纨心中,自太后想要牺牲她的贞洁起,她二人的关系便变了味。
看到浮着流光的织锦,林纨只觉恶心无比。
她捂着心口,不免有些焦虑。
未婚失贞,心中总是不安。
沈韫若是再不来,她就只好去寻旁的医师了。
未时,平远侯府流云榭。
梧桐疏影轻落在水面,惠风和畅。
夏花凋零,散了一地。
侯府中的丫鬟们却都无心干活,因着镇北世子顾粲来府,便都想得空去流云榭,一览其天资。
林夙和顾粲端坐在流云榭中,看着不远处,林夙的两个孙儿舞剑习武。
顾粲刚刚下朝,身着素色弁服,头戴獬豸法冠,气质孤绝。
午后煦阳微泻在他精致无俦的侧颜上,皮肤似是粹玉,匀净无疵,鸦黑的睫毛因着过长,竟有些微卷。
丫鬟浮翠轮到了美差,得以到流云榭来当值,终于得见顾粲的真容,眼神便再也移不开。
都道顾粲是玉面阎罗。
他虽有着天人的长相,气质又如从阴曹地府中走出的人,阴郁且生人勿近。
但阎罗,也本为神祇。
他仍是洛阳诸女的春闺梦中人。
浮翠为顾粲斟茶时,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又抖。
茶洒在了案几上,浮翠一慌,忙跪地认罪。
林夙愠怒,让她退下。
顾粲面色无波,自己动手,添了茶。
透白的玉碗中,浅绿的茶水微晃。
林夙喟叹了一声,对顾粲道:“本侯的孙女自打病好后,性情就变得有些别扭,不过她前几日既肯收下你送予她的吃食,便是认可你同她的婚事了。”
顾粲看着茶水氤氲着热气,只微微颔首,做为回应。
林夙见林纨半晌都未过来,他和顾粲已在此处等了良久,便又劝道:“子烨莫急,再等一会儿。本侯没告诉纨纨,是你过来,只告诉她有客来此,让她过来见客。她一向知礼,肯定会过来的。”
顾粲淡哂,回了二字:“不急。”
等多久都可以。
林纨原是,他等了两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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