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4:姮娥

    伽淮的上元夜,男子提灯向女子求爱很是常见,游人撞见,也都会驻足围观。

    更遑论此时的提灯男子是顾粲。

    人群中,渐渐有少女识出了顾粲的身份,不过这次,她们却没有惊呼出声,反倒是捂住了嘴,静静等着那女子对他的回应。

    顾粲望着林纨,只觉她眉心处的花钿异常灼艳,那双明眸映着花火,熠熠生辉,面颊却隐隐可见几道泪辙。

    此时的她,美得不可方物。

    围观的百姓观其美貌,都纷纷猜测着林纨的身份。

    眼前男子的风华依旧,容止若神祗,只单单站在那处,就让人移不开眼。

    若要是前世的她,这一刻,怕是会幸福的昏厥过去。

    林纨一时难解,顾粲这般喜静的人,为何会当着众人之面,求爱于她?

    顾粲手中的四角花灯形状别致,林纨并未在灯会上看见过这样的宫灯。

    其上的绢面用工笔绘着清丽的玉梅和雪柳,是她和她母亲喜欢的纹样。

    顾粲与林夙相聚时,林夙应是把她的喜好都告诉他了,所以他将她的喜好和心思摸得透透的。

    如果这一刻,她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这盏灯,便示为她同意了她同他的婚事。

    有如顾粲这般的人递她花灯,又逢上此情此景,说心中不动容,那是假的。

    一旁的少女都在等着林纨接过那盏花灯,更有人小声议论,她们都觉,林纨虽生的貌美,但像顾粲这般的人的求爱,她又怎会拒绝。

    半晌,林纨终于开口:“世子。”

    顾粲屏住了呼吸,心跳得极快,他静静地等着林纨的回复。

    一旁的少女和游人竟是也紧张万分。

    林纨并没接过他手中过的花灯,适才观烟花绽放时,那恬静动容的神色已消弥殆尽,泪痕也在面颊上干涸。

    她轻启朱唇,莹白姣好的面容很是平静,却又透着淡淡的疏冷:“我对世子无心,恕我不能接过世子的花灯。”

    倏地,烟花燃尽。

    喧嚣的人群也不再鼎沸。

    所有人皆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以至于都噤住了声。

    卫槿惊愣地看着林纨的背影,却见她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步履和神色未见有异。

    林纨对卫槿和香见等人开口:“我身子不适,想先回府。”

    卫槿和香见等人被适才之景惊到,以致于没回林纨的话,见林纨已经走了好远,这才急步跟上。

    烟花的硝烟味儿也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

    靡丽极奢的烟火不再存于夜空,上元夜的月本就圆而明亮,这一刻,月华之美已难以掩住,并未逊于伽淮的灯火半分。

    皎月上,隐隐可见其光脉,民间又称其为玉兔捣药。

    林纨的面容清艳昳丽,娉婷袅娜地从诸人面前走过时,身影有些伶仃,却又透着决绝,就像是那广寒月宫的嫦娥仙子莅了凡尘。

    顾粲僵站在地上,看着林纨渐远的身影,右手仍保持着提花灯的动作。

    万千灯火也掩不住他眼中的苍茫。

    游人们很快便恢复如常,该笑闹的笑闹,该走动的走动。

    适才发生的事,虽成为了诸人的谈资,但上元佳节难得,他们没空纠结在这个事情上。

    只徒留顾粲一人,独站在拱月桥上,犹如静松。

    *

    快到初春时,庭院中的草芽渐生,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那夜过后,林纨不知顾粲究竟如何。

    只知,他还是如常的去廷尉所,如常的上朝,如常的处理公事。

    她知道在拱月桥上拒绝了顾粲,肯定伤了他的心。

    她拒绝他,就是希望二人不会再有任何纠葛。

    这事很快便轰动了洛都。

    她的身份也在百姓间水落石出,都道蔼贞翁主拒婚了镇北世子。

    那夜上元,所有见到蔼贞翁主真容的百姓,无一不惊叹她的美貌。

    都说其姿容胜雪,犹如嫦娥莅凡,在加之那日的灯火冉冉,眼前美人儿的面容更是满载了辉光。

    洛都的风气都为之一变,少女们不再追求艳丽和娇媚,反倒是更希望自己成为哀柔清绝的冰美人。

    人的声名,很多情况下,都是被夸大的。

    就如林纨前世,被洛都的百姓称为貌寝,现下却风声逆转,她甚至几欲盖过洛都第一美人上官鸾的风头。

    上官鸾是长公主,是景帝和郑皇后唯一的嫡女,自幼便备受宠爱。

    但她那洛都第一美人之称,原也是因着她身份显赫,再加之其容貌却然有姝,这才成了这个第一。

    因着上官鸾的身份贵重,她仍是第一美人,但蔼贞翁主却又被民间称为姮娥翁主。

    姮娥是嫦娥的别称。

    百姓对上官鸾的心理,是对皇家威严的景仰。而对林纨,则像是对仙子和神女的倾崇。

    林纨并未对这些虚名抱以任何欣喜,距上元节那日,已过去了近十日。

    林夙自是也听见了那日的传闻,他决议不再强求林纨,想着寻个日子,安慰开解一番顾粲,再帮他另觅佳人。

    谢家的人听闻了此事后,开始生了旁的心思。

    林纨的年岁也已近十七,再不成婚就成老姑娘了。

    右相谢祯的妻子蒋氏是蒋昭仪的堂妹,她想着,四皇子上官衡也还未娶妻,如若林纨能嫁给上官衡,那便是亲上加亲。

    她们蒋家,也可攀上平远侯府这层关系。

    为此,在谢祯的默许下,蒋氏还以舅母的身份,亲自登府,询问过林纨的心意。

    林纨不知道上官衡的相貌究竟是什么样,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想再嫁旁人。

    蒋氏便将上官衡的画像给林纨看了看。

    林纨看后,有些微惊。

    没想到这上官衡就是那日在拱月桥上手执折扇的紫衣男子。

    林纨在知道上官衡的相貌后,更是拒绝。

    蒋氏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蒋氏在林纨这处碰了一鼻子的灰后,承初宫那些位份尊贵,且有皇子的妃嫔们也都动了心思。

    徐贤妃与景帝所生的皇六子才刚过十六岁,比林纨还要小上一岁,皇家男儿又与寻常百姓不同,未加冠也可成婚。

    那徐贤妃便急于想将林纨这个身份贵重的翁主择为自己的儿媳,她差人往平远侯府给林纨送了许多织锦玉器等名贵之物,殷勤巴结的很。

    林夙也私下问过林纨,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林纨只能回林夙,说她暂时没有中意之人。

    *

    是日,上官衡碰巧在承初宫中看见刚刚下朝的顾粲,他差点娶了他的心上人,心中虽有点同情顾粲,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舒爽之感。

    上官衡也算有自知之明,他自诩为顾粲的损友。

    顾粲看着迎面向他走来的上官衡,眸色微郁。

    上官衡瞧着顾粲的神色不善,还是想开解他几句,他走到了顾粲的身侧,与他并肩而行:“唉,你别那个眼神看我,我这不是没娶成她吗?”

    顾粲没有言语。

    上官衡接着道:“其实若是真成了,我心里定会不好受,毕竟娶了她,还真挺对不住你的。”

    顾粲停下了走动,依旧没有言语。

    上官衡见状,也停了下来,又问:“怎…怎么了?”

    顾粲的声音沉静:“十日后,我请你喝酒。”

    上官衡双眸一亮,从袖中掏了把折扇,将其轻落于掌心数下,而后沉吟片刻,又问:“你这突然请我吃酒,还真是罕见,不会是伤心失意酒吧?那本皇子可不奉陪。”

    损友果然是损友,上官衡唇角微扬,正在心中自嘲着自己,却听见顾粲又回了他二字:“喜酒。”

    上官衡狭长的凤眸又睁大了几分,惊奇地问:“你这么快就看上别家贵女了?”

    顾粲再没回复他,而是沉默地走出了宫门。

    次日,平远侯府。

    林纨瞧着轩窗外的桃枝刚刚抽芽,心想着桃花将开,可用其酿酒,也可做些桃姬酥来用。

    她唤了声香芸,来的人却是香见,香见问:“翁主有何吩咐?”

    林纨本想着让香芸去拿筝,她起了兴致,想抚琴。

    见香芸不在,便多问了一嘴:“香芸怎的不在?”

    林涵还在府中禁足,但保不齐会突然出来,若是碰见香芸,找她的茬就麻烦了。

    香见回道:“小半个时辰前,宋姨娘身侧的人将香芸唤走了,也不知是什么事。”

    林纨不解:“宋姨娘?”

    香见回道:“是宋姨娘。”

    宋姨娘为何要唤走香芸?香芸这丫鬟有些莽撞,却从不在外给她惹事生非。

    林纨决议等香芸回来后,好好问问她。

    轩窗外的天色开始变得乌尘,又要开始落春雨,雨水和泥土的咸湿气涌入了屋间。

    林纨命香见关上轩窗后,还是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按说宋姨娘从她庭院中支走如香芸般的大丫鬟,定会与她支会一声的。

    还有香见。

    香见也应该先同她禀明后,再放香芸走。

    林纨心中暗觉不妙,又看向了香见,见她眼神果然有些闪躲,又问:“宋姨娘可有说是因何事,让香芸到她那处去?”

    香见摇头:“来人没有说明,奴婢也不知。”

    细雨霏霏,林纨已无心再弹琴,只得站在轩窗边,静等着香芸回来。

    嘉轩堂处。

    宋姨娘坐在匾额下的太师椅处,神色明显不忍,她手持着佛珠,闭目吟诵着经文。

    倏地,她睁开了双目,见堂外下雨,重重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走过了飞罩,迈过了门槛,要出堂外时,下人及时为她撑住了伞。

    堂外,香芸低首跪在地上,冷雨早已将她浇透。

    而她身侧跪着的男子,比她更为凄惨。

    那男子身上的锦衣虽是貅黑色的,却仍能看出,他身上有着数道鞭痕。

    雨水微咸,落在他身上时,稀释了他身上的血水。每滴雨落在他身上时,就如同一根针,再次戳刺着他的伤口。

    那男子神色惨白,因身上的伤势过重,唇瓣有些发紫。

    可他至始至终都未呼过痛,仍是背脊挺直地跪在雨中。

    林夙也淋了雨,他的脚边是被浸了雨水的军鞭。

    他看着眼前的顾粲,这个他视若亲子的人,一时神色莫测。

    林夙紧了紧拳头后对身侧的小厮命道:“把那鞭子给我拾起来。”

    小厮被眼前之景骇到了,忙为林夙拾起了鞭子,林夙接过后,神情突然发狠,刚要再往顾粲的身上抽打,宋姨娘却不顾淋雨,跪在了他的身侧。

    林夙停住了动作,冷声命道:“你给本侯回去坐着。”

    宋姨娘仰视着自己的丈夫,声音凄婉又不失铿锵:“侯爷,您虽生世子的气,但心中还是想将纨纨再嫁给他的。若您这时将他打死了,或是打残了,那纨纨该怎么办?您与镇北王那么多年的交情也作废了,皇上那处您又该如何交代?”

    林夙怔住,他知道了顾粲和林纨在安澜园的事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确实不能将他给打死,或是打残。

    宋姨娘借势拽住了林夙的衣摆,继续劝道:“侯爷,这雨水会让世子的伤势加重的,您也不能不顾您的身子,先让他进堂内,您若还要问他,就在堂内问他好不好?”

    林夙静默片刻,又看向了顾粲惨白的脸,甩袖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嘉轩堂。

    宋姨娘忙唤小厮和香芸将顾粲搀了起来。

    顾粲强自撑着,没让任何人扶,独自走到了堂内。

    林夙已经端坐在了太师椅上,小厮给他递了绢帛,他边为自己拭雨,边看向了顾粲:“你,还有何话要讲?”

    适才二人已经把话讲明,林夙说,如果顾粲能够挨过他的打,便将林纨嫁予他。

    其实他也只能让孙女嫁给他。

    林夙怨顾粲,是因为,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这混小子,偏偏……

    林夙心绪复杂至极,他挥了挥手,没等顾粲回他,又道:“你回去后给本侯好好养伤,本侯不希望自己孙女大婚时,新郎官连路都走不了。”

    顾粲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他的声音有些虚弱:“离府前,还请祖父答应我一个请求。”

    林夙叹了口气,语气不再像适才那般严厉:“说。”

    顾粲清冷俊美的面容上,竟是显露了一丝释然的笑意,他很少笑,却在这个时候笑。林夙正看得有些失神时,顾粲开口道:“回去前,我想再见她一面。”

    他口中的她,便是林纨。

    林夙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他的请求。

    去林纨庭院的路上,顾粲每走几步,都几欲摔倒,他身上疼痛无比,但他的眸中,分明含着浅淡的笑。

    小厮垫着脚,为他撑着伞,他自是不知,侯爷好端端的,为何要打世子爷?

    林纨站在轩窗前看着落雨,静静等着香芸,香见一脸惊惶的进到了屋间,通禀道:“翁…翁主,镇北世子在庭院外,说…说要见您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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