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年的十月已经过去, 再过两月, 便又是一岁光阴远去。
北方的天气越见冷了起来。
十一月的初一,是蓟城的工坊约定俗成的假日, 城外的河滩上, 集市越加热闹起来。
王氏穿着一身崭新的棉袄, 套着羊绒的围脖, 在集市上挑拣着过年要准备的年货。
“酱, 上好的豆酱,盐加的足, 不香不咸不要钱”
“熏羊,便宜卖了,二十钱一斤,买得多送羊毛刷子, 王老夫人你要不要看看”
王氏仔细翻检着摊主的熏羊肉,对这鲜卑大汉身上的浓烈味道宛若未闻,过了片刻才道“这羊肉水份还多, 熏得不是很干。”
“这又不是南方,冬天不会生霉,熏太干不好吃的, 这样,我送你一条羊脊骨”嫌弃的才是买货人,摊主一下来了精神。
“行吧, 给我这条。”王氏选了一块羊腿肉, 提在手上, 要四十个钱,她大方地给出一块银币。
摊主的眼光一下便不同了,他仔细看着银币边缘的坚纹标记,确定这银币没有被人挫小一圈,又吹了几口,确定这是真货,立刻就小心地收进怀里,给她找了零钱。
王氏又接了摊主递来的羊脊骨,继续看下一个摊子。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小孩子突然大喊起来“我要吃肉。”
王氏转头一看,便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张着缺了门牙的嘴,用力摇着一名中年汉子。
“现在不行,过年时再来买。”那中年汉子吞了下口走,拉着孩子走向一边的摊子,“你这白菜怎么卖”
“一钱一斤,买么”买菜的摊主回道。
“怎得如此贵”中年汉子立刻皱起了脸,“一斤麦才两钱而已。”
但一斤麦够一家人吃一日了,这两斤菜可不管饱。
“这冬日菜蔬,平时都是老爷官家才吃得着,如今你有得吃了,还嫌贵”摊主直接怼了回去。
中年汉子苦着脸,磨磨蹭蹭地买了几颗,准备过年时吃点油腥。
王氏又看了这摊主的菜,这菜本叫菘菜,异人们却爱叫白菜,大家便都如此唤了。
“这些我都要了,”王氏看着剩下的十来颗白菜,发现都挺不错,“给我送到黄氏织坊去。”
唉,人老了太多拿不动,阿虎不在身边,她都没办法放开手脚买东西了。
“诶,谢王夫人了,你放心,我马上给你送去。”那摊主开心地应了,感觉运气特别好,能一次卖完,谁想在这冷风里吹啊。
“王管事,”旁边卖油的摊贩也唤着这大方的老太太,热情道,“新来的辽东米,你要不要尝尝”
“来点吧。”王氏淡定地道。
一番采购后,王氏满意地离去。
一位摊主好奇道“这是谁啊,这么有钱,简直是想买什么买什么。”
“你新来的吧”老摊贩羡慕地道,“这位啊,是黄氏织坊的大主管,手下几百号的织户呢,听说她的孙子已经在兖州当上太守了,可是有福气的人呢。”
“这女人还能当主管啊”
“怎么不能了,上党那边来了好多女管事呢,”老摊主有些感慨地道,“也就咱们北方了,女人孩子才敢随便出门,要是别的地方,能喘气活着就是福气了。”
这些话王氏没有听到,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一回到坊里,就包了一架马车,带着白菜和熏肉还有一些布头去了城北的一处院落,院门上写着大大的育幼院,里边的有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小孩子,看到她来了,便兴奋地簇拥了上去。
这些孩子都是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渤海公仁义,将他们收养起来给口饭吃。
“王婆婆,你又来了。”负责照顾孩子的主管走了出来,他二十出头,浓眉大眼,看着很是憨厚,“这前几天才来过呢,这么送下去,你家虎儿怕是没有媳妇钱了。”
“得了吧,我不逼他娶媳妇,他没准做梦都要笑醒呢”提起这事,王氏就一肚子火,想到那个总是推三阻四兔崽子,怒道,“由得他吧,就不信他敢光棍一辈子”
说是这么说,但王氏已经暗下主意,等孙儿这次回来,就给他来个一哭二闹。
“顺其自然嘛。”那位主管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低声道,“对了,前此天,我们这来了一些兖州的孩子,王兄弟给了我一封信,说是在路上遇到一个孩子,他和父母失散了,也问不出来历,但很合他眼缘,就很喜欢,看你想不想养一个。”
“我哪有空养孩子。”王氏自从信佛后,便力所能及地做些善事,但她年纪不小了,而且又有织坊那么多事情,能做的,也就是买买买了。
“那便罢了。”主管也是随口一问,他和王虎是同一届毕业的,面对兄弟的飞黄腾达,还是很羡慕的,“我们这里也能管着。”
王氏送了东西,又便告别了。
她过来时,包的马车是单程的,车已经走了,但是没有关系,城里有着公共马车,其中一条线,正好要从他们织坊过去。
她把双手揣进袖子里,熟练地到城东的站牌前等车,这里的路铺着一层沥青,灰少又不怕下雨,因着这马路,整个城市都变得嗯,王氏形容不出来,但在她眼里,这就是仙境。
等车的人并不是很多,一次五个钱的费用对很多普通的工人来说是不菲的费用,不是有急事,一般都不会上去的。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辆四轮马车从城东的街道奔来,马体雄健,气势不凡,屁股上挂着粪袋,熟练地停在站牌前,颇有些不耐烦的架势。
王氏踩着站上的台阶上了马车,一掀帘子,便坐进了一个空位。
马车里很宽敞,能容下六个人,若是到了什么有烟花的节庆,挤上十来个也是平常。
不过,王氏还是被马车上的乘客惊到了。
他们衣着不凡,连婢女身上也披着羊绒披风,那为首的男子更是裹着一件完整光滑到看不出缝线的水貂皮裘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男人,长得也过分好看了些。
看了好一会,王氏才觉得自己有些不礼貌,不由得歉意地笑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老婆子失态了。”
对面的几名主仆似乎已经习惯了,那男人笑了笑,示意无碍,他生得极美,却神色苍白虚弱,像天上云般,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倒是一边的婢女不悦地道“早给这车夫说了,我们把车包了,却总有这些眼皮子浅,为了几个钱,惊扰我们的主人。”
另外一名婢女附和道“就是,若非我们卫家的车驾堵在路上,主人又何必受这等委屈。”
王氏先前的好感瞬间变成负数,不由得冷笑道“这是公共马车,渤海公用来方便我们出行的,谁都像你们这样了,一人一车才坐得下你们的大屁股,那蓟城的马路还要不要通行了。”
“你、你”那婢女气得眼都红了,“果然是乡村野人,不行礼数。”
王氏当了好几年的主管,论起骂人训人,那可是专业的,立刻便冷淡道“有礼数的都去南方了,我们北方可不搞高人一等那套,蓟城六个大门呢,你不愿意早点离开,不然等河水封冻了,怕是要要留在这荒野之地很久呢,气死了可别怨我们北人。”
“你、你你们北人就是粗野无礼,明明没有堵路,却硬说”
“够了,霜华。”那虚弱男人勉强打起精神,向王氏歉意地道,“抱歉,下仆无礼了些,实是今日受了些气,迁怒你了。”
“行吧,”王氏也懂,见他态度还算可以,便指点道,“你们那车夫肯定也没骗你们,你们南方来的人,肯定不习惯我们这边,我们这的车驾是不会为谁避让的,而且行车靠右,不能随意占道,今天是休假,早上出城的车多,自然会堵,但回城的车道是必需留出来的,谁占了,那就要等着被扣车劳役了。”
那男子听着这些,一下便不怎么困了,赞叹道“北方城民如此听命,真是良民。”
“得了吧,”王氏摆手道,“这都靠那些红袖套抓的紧,唉,有了他们,我车马都敢随便出来。”
那男人忍不住轻轻一笑,但似乎牵扯到什么旧伤,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病的不清啊,”王氏皱眉道,“来看病的吧你还是别回家了,早点去医院排号吧。”
那婢女终于找到了嘲讽的高地,瞬间冷哼道“我们主人与渤海公是旧识,只要去拜访了渤海公,必然能被她按排太医令来医治,何必与那些庶民一样在门口苦等。”
这话说的,王氏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等吧,你们开心就好。”王氏掀了帘子看向窗外,懒得再和他们说话。
这年头,总要有人撞撞南墙才能回头。
不过
她又忍不住看了这男人一眼,他长得有点好看,说不定渤海公还会心动呢
但她随即又反应过来,想到那日渤海公视察时,跟在她身后的单夫人额,是单丛事。
人家单夫人那么年轻美貌,渤海公都未心动,又哪可能会为随便一个人搞特殊呢
他们想得未免太美了些。
王氏心里想着这些东西,又觉得自己有点太闲了,思考起今年要不要给女工们发一点年货,顺便八卦一下今天的见闻,话说渤海公会不会为了这个卫公子,对不起单夫人呢
不远的地方,单谦之莫名地抬起头。
“怎么了”魏瑾问。
“没什么,应该是有人提起了我,但似乎没什么恶意。”单谦之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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