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城乡结合部的疯人院, 蒙着一层厚厚灰尘的灯泡沿着走廊排列成行。从镜头里看出去,每间病房的门都刷了墨绿色的漆, 整齐划一地排列在一起, 宛如一个玩具模型。
302病房里传来铿锵有力的歌声,唱的是国歌, 唐笑屈指在房门上方的玻璃窗格上敲了敲, 好声好气地道:“别闹了,到点睡觉了。”
房间里的歌声戛然而止, 那名患者小心翼翼地看向玻璃窗格外的那张脸。
这位姓林的医生有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那对瞳孔中漆黑一片, 除了木然以外再不剩别的什么情绪, 好像连一丝光都透不进去, 宛如一个无底深渊, 隐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出于本能地惧怕这位林医生,好像是动物最原始的对捕猎者的恐惧一般。
见患者乖乖地躺到了床上, 林千禅呼出了一口气,他有些累了,整间疯人院里, 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医生。当初从名校毕业后, 他便回了自己的家乡,在这间疯人院一待就是三年。
巡完楼后,他拐进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这间医院年久失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创办的,盥洗室的水龙头上生了一层锈, 唐笑用力转动了一下才将它拧开,哗哗的水流声瞬时充斥在了耳边。
半人高的镜子上生了一层雾气,他将手洗净后,抬手抹去了那一层雾蒙蒙的水蒸气。镜子后头露出了一双木然无神的黑眼睛,林千禅与镜子里的自己对望了一会儿,突然间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到这里,导演喊了停。
唐笑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接过剧组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水,默默地坐到一边听导演讲戏。
其实这一段没什么好讲的,唐笑的表现堪称完美。王森转头,正巧撞上了他的视线,那双眼睛木然无神,空洞异常。
“这戏也快拍完了,等完工后给自己放几天假,约几个朋友出去玩玩。”他突然这么说道。
唐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王森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莫名有些忧心,想着等拍完了千万记得给他的经纪人打个电话。他执导这类影片这么多年,也见过几个唐笑这样完全进入了角色的演员,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困境,就是也很难从一个角色里走出来。而林千禅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进入他的心理状态的角色。
唐笑记得,当初进组之前,王森曾带着北海市精神卫生疾控中心的特许出入证来找他,让他在真正的疯人院里观察一段时间。还特别强调了“只观察,不交流,更不要试图去理解他们”。
可唐笑的职业病很难让他不去试图理解谁,他发现比起他们来说,自己或许才更像是个疯子。
那个前世的唐笑会不会是自己子虚乌有臆想出来的呢?
“或许我的确是个失忆症患者。“他不禁开始这么怀疑自己。
每当面向镜子时,似乎都能从眼底看见那个唐门弟子的影子,而在那道影子的背后,有无数鲜血铺就而成的怨恨,跨越千年万年,时间空间,直扑唐笑而来。
其中有同门的,有曾经的目标对象的,有仇敌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质问着他同一个问题——“凭什么?凭什么你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曾经的仇与怨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不可能!”
那一道道怨毒的目光就如一只只无形的手,从镜子里伸出来,要将他拖入无间地狱里去。
“准备好了吗?”
场记板打响的瞬间,唐笑才回过神来。现在拍的是一场后期的重头戏,林千禅终于发现了隐藏在体内的另一个自己,面对那个犯下了累累罪行,手上沾满了鲜血的自己,林千禅决定与他做个了断。
唐笑手中握着把美工刀,他推开了最后一间病房——404的房门。
这间房间四面徒壁,空空荡荡,只在中央摆了一只椅子,在影片中,这不仅是疯人院的最后一间病房,还是林千禅内心的世界……
那把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人,此时背对着他,唐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就在他即将走到那个人面前时,被困在椅子上的身影开始剧烈地挣动,他开始害怕,他内心知道,如果让这个身影挣开了捆绑住他的绳索,那么自己将被取而代之,将不复存在。
而捆缚住这道身影的最有效道具,就是鲜血。
这次不是别人的了,而是林千禅自己的。唐笑用美工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那里早被化妆师用人造皮埋了个血包进去,鲜血淋漓地滴落在地。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想看看那个人的模样。
终于,他站在了另一个自己跟前。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想。眼前的林千禅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和他一模一样,没有阴鸷的气质,没有血腥的气味。眼前就是一个他的影子。
同样木然的视线互相交错,唐笑开口了,“那些人是你杀的?”
被捆在椅子里的另一个他先是看了眼自他腕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聚结成一滩水团的鲜血,随后他掀了掀嘴角,露出了一个神经质的笑容,“不,那些人是你杀的。”
唐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么说道:“我就是你,我们是同一个人。”
他的眼前突然迷糊了一阵,坐在椅子上的那个替身渐渐变成了那个长发高束,黑衣劲装的唐门弟子。他的眉目是一幅泼墨而就的黑白分明的画,眉宇间透着冰天雪地的冷意。那双乌沉沉的眼抬起来望向自己,嘴角翘起,露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窗外似乎有什么闪过,是横店那一夜的雷鸣?还是红叶谷那一夜的闪电?
惨白的光划过天幕,同时也照亮了那个唐门弟子半边的侧脸,明暗在那张脸上快速地勾勒出分明的线条,使他整个人透露出了一股诡谲的味道。
那个唐笑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低下头,望向左胸的位置,那里有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外淌着鲜血,血迹染上黑色的衣衫,使得原本的黑变得更为浓稠。
他张了张嘴,对他说道:“你已经死了,你忘了吗?”
陡然间心房一阵锐痛,仿若有利器穿胸而过,唐笑伸手抚上胸口,却有一枚圆形的金属圈硌在他的手与胸膛间,那是谢慕送给他的戒指。
一瞬间被抽干的空气重新倒流回肺部,他张口深吸了几口气,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化,那个林千禅的替身有些紧张地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看。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我没有做错什么,那本来就是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世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凭什么还不放过我?
椅子上的林千禅突然间挣脱了一直捆绑着他的绳索,而唐笑此刻扮演着的另一半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开始意识模糊,他靠在墙边,眼神迷离地看向站起身的男子。
他对他说:“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导演喊停后,唐笑安静地靠在墙边等工作人员清理血迹拆除伪装。他曲起一条腿,有些疲惫地眯了眯眼,心道应该先演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的。
很快他的愿望就实现了,看着绑住自己的绳子,唐笑闭了闭眼。
两个林千禅,都是同样空洞的眼神,木然的神情,但必须有什么将他们区分开才对。
404的房门被打开了,一个脚步声自背后慢慢走进,唐笑警惕地绷紧了身体。他的神情流露出了一丝紧张。
脚步声在他背后一尺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有水滴声响起,滴滴答答,那人带着那一串水滴声渐渐走到了他的面前。这是和他不同的人,唐笑在看到那个林千禅的第一眼,便意识到。
那个林千禅就像一轮高悬天幕的月亮,浑身上下充满了柔软的光芒,而他,是他深陷泥沼中的另一半灵魂。过往的岁月历历在目,无数死生相搏,他背负着血与泪踽踽独行,只为了成就那缕柔软的月光。
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会想拉着那缕月光下地狱,他只想让他留在这个人间。
无数的话语哽在喉间,林千禅对林千禅说:“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而唐笑听见那个自己对他无声的说了句,“再见吧。”
和我再见吧,而你将浴火重生。
直到王森问他拍完了戏有什么打算时,唐笑方才回过神来,他有些木然地望向对方,过了好久才道:“回家。”
王森显然不太认同这个答案,“家里一个人待着有什么好的,应该出去玩玩活动活动。这个角色是比较压抑了点,你要尽快走出来,别受他的影响。”
王森似乎对让他出去玩玩有非常深的执念,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影片的后期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他很可能会直接亲自上阵带着唐笑出去散散心。
唐笑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变化,“不是一个人。”
“嗯?”
“家里有人陪我。”
王森:“……”
好像一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八卦。
从剧组回返北海市时是季夏泓亲自来接的,他摇了摇头,“交给助理我不太放心,自从谢慕在电视剧节上说出了那番大言不惭的话,多少狗仔盯着他家那一亩三分地,要不是半岛雅苑物业严格安保过关,都恨不得直接蹲守到他家门口去!”
唐笑不由笑了笑,“是大胆了点。”
季夏泓看向他,“你是怎么想的?”他觉得今天的唐笑精神似乎不太好,所以格外想和这个省事的小艺人多聊聊天。
而唐笑也觉得今天的季夏泓话似乎格外的多了点,他叹了口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说人话。”
“他不是想故意给大家留一个悬念去猜,只是怕影响我的事业……如果有一天我能站上那个领奖台,我一定不会辜负他的。”
季夏泓:“……”
“总之,出柜前一定得先跟我打个招呼!我没有林姐那么强大的心脏。”
唐笑不由笑了起来,在电视剧节后,林晓将谢慕提溜到会议室里从上午批到晚上,中间连顿午饭都没吃,大意就是孩子大了,爹妈管不住了,你再这样,我就当场吊死给你看!
……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小可爱们呢o(╥﹏╥)o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