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尹府上,众人立于大厅,姜与倦手持镇纸,缓慢摩挲,脸色仍旧凝肃。
白妗则在一旁磨墨。
大厅中回响起姜与倦低沉的声音:
“此案的重点不在赖噶若,而是,”
“那些□□。”
京兆府尹也沉吟着道:
“□□以及军马、铁器等,大昭明令,禁止私自囤积。年关已过,民间的烟火炮竹坊早已悉数关闭,不再生产□□……既然如此,这些□□究竟来自何处?”
白妗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干嘛把姜与倦的话重复一遍,莫非是为了衬托领导的决策力?
此人,要么是过于藏拙,要么就是真拙。
姜与倦并不拘泥于此,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只能是三种情况,一有地下作坊仍无视禁令秘密运营,二有人从城外偷运进京,三就是京中的军火库存被人挪动。”
“第二种情况基本可以排除,这样大量的□□,想要避过层层盘查进入盛京城中,还不引起任何注意,难如登天。”杜广捋了捋胡须,也接过道。
而第三种情况,如若一个国家连存放军火的地方都能出现纰漏,那该是何等可怕之事!
姜与倦脸色罕见地有些阴沉,他是一国储君,这种大事竟然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怎么也不能无动于衷。
此次爆炸的范围虽不算大,可他的暗卫尚且不能生还,那么那些因爆炸、大火、坠物丧命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根据幽均卫搜查的情报,就在赌场附近,震动使得铁招牌掉落,一孩子头骨被当场砸裂……他还不满六岁。
拨弄风云诡谲,而视人命如草芥,幕后之人何其可恨!
*
姜与倦马上作出决断,密令幽均卫彻查盛京有无私营作坊。而要拿到军火库的搜查令,必须进宫请示陛下。修书一封与兵部尚书,令其连夜入宫奏明圣上。
随即在第一时间露面,安抚躁动不安的人群,并遣散围观众人。
收到消息的官员拜见过姜与倦后,一一确认死者身份,向刑部与户部备案。
这些动作都是同时间进行,白妗时不时打个下手,为他研墨铺纸,看他一封封地誊写密信,由幽均卫分别派送,始终镇定清醒,丝毫不乱。
不得不敬佩姜与倦为人处事的能力。
不说之前,他在百姓面前亮出身份时,从容优雅的言行举止,不自觉就让人心安,还有令人望尘莫及的机变能力,
就说要极快地动员这些朝廷官员,将命令一层层传达下去,并有条不紊地进行,若无极好的声望与强大的号召力,便如天方夜谭。
他尚未及冠,所谓从政经验,只是在去年陛下病重,监国了一年而已。
一个人,对于人心,以及时局的掌控,真的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吗。
白妗不知怎么竟然有点恐惧起来。
她……会不会真的玩不过这个人。
或者准确说,不是玩不过,而是玩不起。
毕竟他背后,可是整个大昭啊。
这,
好像在大昭边界哪个城,有青衣教的分舵来着?
或者实在不行,直接跑西楚去?
白妗手下的墨磨着磨着就不动了,全然没有意识到,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思考后路……
见她走神,姜与倦刚想说什么,看到她手上的纱布,以为是手上疼痛的缘故,遂从她手里拿开了墨砚。
白妗两手空空,有些迷茫,“殿下,怎么了?”
姜与倦还算是个体贴的主子,看了眼滴漏,“亥时已过。你回房休息吧,府里的下人会领你过去。”
白妗乖乖地福身告退。
她心神不宁,也知道此时万万不宜再与这精似鬼的家伙独处。
她退下后不一会儿,有婢女叩门,道是东府来人,有事禀报。
此时御史大夫已经离开,只有京兆府尹与太子二人留在房中。
京兆府尹看向姜与倦道,“殿下今日劳累过度,不如也早些休息吧?剩下之事,不如等明日……”
姜与倦却摇头道,“多事之秋,孤还是得多加留意。蔟成,今日辛苦了,你先去吧。”
蔟成,是京兆府尹的字。姜与倦今日还当着御史大夫之面呵斥于他,此时却是一派温和,而宋蔟成也不见丝毫不满。可见二人关系匪浅。
他什么话也没多说,只道:
“多谢殿下。”
想到什么,眼神落在砚台上,顿了顿:
“此人……”
“孤有用她之意。”
一句话便打消了这位年轻府尹的疑虑。
宋蔟成心细如发,对白妗懂得隐避锋芒的行为看在眼中,深觉其进退得宜,又见识了她的能力,加上相信太子眼光,点点头便拱手告退。
姜与倦掩口,小小打了个哈欠,这才让婢女传东府侍从。
待那人陈情完毕,姜与倦立刻就有点怀疑自己了。
因为来人说:“东府大火,青衣教北门主玄武被劫。”
正好是,白妗离开奉常寺,幽均卫跟丢的那段时间。
*
白妗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回到了芳华宫那夜,而被卡住脖子,动弹不得,压倒在榻上的变成了她。
她像溺水的人,想要挣扎而四肢无力;努力瞪大眼睛,却亲眼看着,自己的双手被人用布条一圈一圈地捆住,拉过头顶,绑在了床头;而那人慢条斯理,将她剥了干净。
奶奶个熊!
忍不住爆出江湖用语,白妗突然醒转,却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她察觉有人在旁边。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
白妗睡眠很浅,
感觉到那眼神毫无温度,一寸寸逡巡来去,就像一粒粒冰块在身体上碾过。
今夜春分。空气中有些幽幽的气息,是梅花香气。京兆尹府的花树并不多,离这间厢房也甚远,故而,只能是来人身上所带。
姜与倦。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这么看着她,用这种可怕到几乎凝结成实质的眼神。
看来他已经知道东府起火的事儿了。却不知,有没有怀疑于她呢。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杀了她?还是……将错就错,利用于她?
姜与倦在她的榻前,立了许久许久。
然后什么也没做地转身离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白妗攥紧手,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万一!
万一都不是,而是选择丢下她,独自回宫?她没有令牌无法出入宫廷,而任务失败后再想混进皇宫难上加难。
这不是最糟的结果吗?
她立刻睁眼,掀开被子跟出去,路过隔间,无意发现案几上摆着一架古琴,索性抱在了怀中。
姜与倦便听见吱呀一声。
他回过头,
白妗一手推开了门,她一身雪白的,近乎丝绸柔软的中衣,下着轻薄衬裙,肌肤在其中若隐若现。
抱着鸢尾古琴,黑而软的长发几乎垂至腿弯,包裹着纤细匀称的身躯,
而脸色苍白,隐隐含着泪光地瞧着他,欲语还休。
郎欲舍我去,我自抱琴留。
琴之峥峥意,似妾潋潋容。
她立在门槛那头,与他数步之遥。
她不肯靠近,哪怕再近一步,她与他就这样两两沉默地对望。
她身后是浓墨般的黑暗,桌椅器具全部都隐藏于此,好似下一刻,黑夜就要将孱弱的少女一口吞没。
于这无边的幽暗的光影中,看见在他眼中倒影的她自己,白妗就知道,这个人这一生,都忘不了她了。
至少,忘不了今夜的她了。
姜与倦的神情幽暗。
仙人耶?精魅耶?
是她先开口:“殿下……”
千言万语只用一个眼神就传达。
姜与倦终是接了她的话。
“嗯。”而后再无言。
白妗没法,对面唱戏的不肯接戏,只得硬着头皮自导自演:“妾……睡不着。”她说话声里有哽咽。
姜与倦又是瞧了她一会儿,修长的身姿在凉夜中如披霜负雪。
“妾做了一个梦。妾梦见,殿下要丢下妾……”
“殿下要弃了妾么?”
你要弃了我么?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如有一层薄雾,手指在古琴的琴面上扣得死紧,几乎痉挛。
白妗睡前将眼上的易容粉卸了去,所以此刻的眉眼是真实的。
她自己的眼睛形状略圆,眼睑宽,眼角微垂,给人可怜的无辜感。
那一颦一笑,对着铜镜精心演练过,褪去所有脂粉颜色的这张脸,是最本真的她。
至纯至妖。
深深唤起人保护的欲望。
又想事以摧毁。
姜与倦努力控制心里窜动的,那不对的、诡异的情感。他的手在袖子里攥紧,松开,又攥紧。已是微微汗湿。
可抬起眼,又是与平时无异的斯文柔和,隐隐有种无奈:
“过来吧。”
白妗咬唇,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怯怯地看他。
她的神情,让姜与倦想起一只鹿,幼时那僧人牵来的鹿。
小小的他,伸出幼小的手,小心地摸了一摸。
孤单的孩子渴望陪伴,他多么希望僧人能留下这只鹿呀,可是僧告诉他,它只是受伤了,等伤好后,还是要回归深山的。
小孩想说,留下来,好不好。
可当鹿转过清澈漆黑的眼瞳看着他,带着天然的稚气与混沌,他便知道,它不能懂。
而他,也不能留。
所以,那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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