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七日过去。
童殊在山谷里与野兽相处愉快,乐不思蜀,他不提出谷之事,辛五也不提。
如此又过去十几日,直到半月后,一具尸体掉入谷中。
这便是此谷最晦气的地方了——此谷名曰往生谷,凡无药可治又有瘟疫之人,万念俱灰便会到此跳谷了结,凡间给了面上的说法——在此谷往生,下辈子投个好胎。
“什么往生谷,全是一派胡言!”童殊不赞同地围着尸体转了两圈,山猫跟在他脚下,吡着牙赶走虎视眈眈的食腐动物。
“分明是旁人袖手旁观,亲友不管,朋友不义,才让人寒了心。蝼蚁尚且偷生,谁活的好好要自寻死路?再者,这种断手断脚,做兽之食的死法,怎么就能积德了?若能积德,那世人又何必求个全尸再葬个风水宝地?自己都不愿做的事情,却强加个说法让别人去做,可笑!”童殊这番话愤慨而发,并没指望谁回应他。
岂料到辛五接道:“父母之于子女,犹有计算之心,何况无亲无故之人。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你又何必生气。”【注1 】
辛五副置身事外的冰冷语气,直接将童殊的五分怒意烧到九分,童殊眯住了眼道:“你这是在劝我不要生气?”
“不是。”辛五残忍地指出,“只是告诉你事实如此,生气无益。”
“利”与“益”以概之,并没有错,但在面对生死时不近不情的这种语气,实在叫人心中发寒。人活于世,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若都按道理说的那样做,也就没有纷争了。童殊气笑了道:“你可知道,第一个说你这句话的人,他的下场是被害伏诛。道理该讲,但你这种讲法,叫人不爱听,你也不怕被人怀恨剐了舌头?”
他此话可谓非常狠毒了,原以为辛五听到定要驳斥一番,却见辛五静静听完后只是扭头远望,不与他争辩。
童殊顿了顿,冷静下来,自嘲地想:人各有命,人各有理,道不同,又何必非要争个长短?
一个转念间,他已经抛开争议,蹲下/身开始探查,发现这尸体除了眼下青黑,身上并无染疫之症,这便奇了——不是必死疫症,又何必寻死?
错目间,余光一闪,他猛地扣住那人手腕,那手腕上有个小小的伤口,不像金器硬物所伤,更像是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童殊手上一颤,再迅速摸向那人的两边太阳穴,果然两边各有一颗细小的突起,童殊目光一沉,眼中寒光乍现。
就在此时,辛五递了一枚小物事过来。
细白的,网状膜片。
童殊眸光一暗——这是六翅魂蝉的蝉翼。
他不由大怒,这虫子他当年全毁掉了,就算有漏网之鱼,这虫子寿命极短,又失了母虫,绝不可能活到现在。可如今这东西为何又重出江湖?
某个更深层次的疑问紧接着冒出来——又为何带着这东西的尸体会出现这里,而自己偏偏也在这里。
几乎同时,他意有所指地盯住了辛五。
四目相对,童殊锋芒毕现,辛五从容无波,目光较量片刻,童殊率先收回。
这个辛五,看着年纪小,心志却出奇坚定,这种大多天生性格冷僻,娘胎里带来的铁石心肠。童殊顶不喜欢这样的人,嗤了嗤鼻子,懒得磨硬钉子,扭转了目光,转身望向苍天,陷入沉思。
有太多疑团。
他是如何移魂到这副身体?又为何从此地开始?
无论凡人还是修士,出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都足够匪夷所思了,而不仅他来了,辛五也来了。他对鬼怪邪崇见怪不怪,而这辛五竟也从容淡定,他自问在辛五这般年纪做不到这般心思沉稳,除非——
跟他一样也是移魂而来?
上邪经籍阁中有修真界最全的仙籍。移魂之术是偏术,世上有载此术的书籍甚少,但上邪经籍阁中却有一整套,有本中载“移魂需要纵术之人有极高的灵力,极稳的心志,要用非常之法,还要有天时地利,可谓难之有难”,几千年来成功移魂之人寥寥无几。
连仙史中都罕见,现实中更不可能同时两个人一起移动。
更遑论,辛五醒来之时所处的位置是主阵位,并不具备接受移魂的条件。
那只有另一种可能了,辛五从小受非人的训练。
大概真是如此,辛五每日与他同在谷中,不干涉他,但他一举一动皆在辛五眼里,更像是仙门训的死士,派来监视自己的。如此一想,便通透了。
不管怎样,首要出谷。出去之后,海阔天空,再做打算。
再者,那重现于世的六翅魂蝉,是他始养,这新死之人他也脱不了干系。种种迹像表明,有人布好了局,已在外面等着他了,面前这具尸体,就是要他出谷的请帖。
童殊想明白其中关节,反倒不急了。
他凭白重活一次,福祸相倚,定然有什么坏事等着他。如今有人引他出世,算是出了先手,他没道理也没余地不接招。
若他受得住,挨过了也就两不相干;若他受不住,正好再死一次,回去做他的鬼王大梦。
豁然开朗,童殊不由轻笑一声,轻轻爽爽地走过去道:“五哥,咱们出谷吧。”
五哥叫的是辛五。他日日吃辛五的白食,能在死人谷里能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也算是享受,叫着叫着便顺口了。
辛五并不意外他的决定,回身道:“何时?”
童殊道:“此时。”
辛五道:“好。”
山猫得了童殊游魂,通了灵,听懂他们谈话,从暗处窜出来,绕在童殊脚边,轻轻咬着童殊衣角。
童殊蹲下身对它道:“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山猫先是点了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
童殊笑道:“你倒算有良心,放心不下这谷里的同伴。那这样罢,你什么时候得空了,出来找我?”
山猫点了点头,识趣地蹲到一旁,目送童殊。
童殊原要自己爬,撸起袖子,扯了扯藤条,再三确认藤条无恙,正要动身,一把剑横在了眼前。
剑不是什么好剑,破破烂烂一身锈,但架势挺足,剑身宽而厚,平平稳稳停在他跟前,一旁它的主人已收拾好东西,扎紧乾坤袋口,缓缓地走过来。
童殊看着辛五清瘦身板,再看看脚下这把大锈剑,狐疑道:“两个人没问题?”
辛五点头,操纵剑伏到地上,率先站了上去。
童殊也不扭捏,跟着上去,顺口问道:“我看你收拾半天,都收拾了什么?”
辛五又不理他,足间一点,剑缓缓腾起。
童殊几十年没御剑,陡然起飞,一个猛地往前扎了半身,抬手就握住了辛五的腰。
被他这一握,辛五身子狠狠僵住,一把腰绷得如铁,而后平平稳稳的剑突然剧烈地颠簸了几下,童殊一惊之下更加抱紧了辛五。
辛五静默片刻,冷冷回头瞧他道:“你是怕,还是喜欢这样抱着?”
童殊当然不肯承认是怕丢下去,便答:“喜欢抱着。”
辛五冷哼一声:“这可是你选的。”
只觉一阵天悬地转,童殊被辛五单手一拎夹在了肩下,这姿势难堪、难受,童殊当即大喊:“不不不,我不喜欢抱着!”
可惜,辛五已经不理他了。
童殊被像夹小鸡一样飞了一路,终于破剑剧烈的摇晃一下,险险停了下来。
甫一着陆,童殊四爪扑腾着想要落地,就被对方一松手丢到地上。
力道倒是不重,甚至对方还好心地给他掉好方向屁.股着地,但这种方式还是不太体面,童殊正在破口大骂,却见辛五一张脸比平常又苍白了三分,正淡漠地警告地看向他。
童殊知道辛五身有重伤,这一番御剑耗费真气,想是正不舒服。童殊撇撇嘴,心想自己搭了别人便车飞上来,人家没问他要车资就不错了,他身无分文就别挑坐姿了。
这么一想,陡然天宽地阔。
五十年的刑狱磨平了他许多棱角,也消磨了他的气性。搁以前,他会想,人争一口气。
而现在,他会想,只要合道理,为人不争一时之气。
要争的是千秋万世。
童殊被押在戒妄山底暗无天日五十年,出来之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什么都自带仙气,心情无比舒畅,他时而追逐山风,时而驻足看花,他可快或慢,每次回头,辛五始终不急不徐坠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是非常合格的监工。
也是非常严格的管家,比如,这日日头方落,童殊还想往山里钻,便被辛五拎着衣领丢到大道上。
童殊毫无抗争余地,只能逞嘴上功夫:“我走还不成吗,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别有事没事只会动手。”
辛五原已转过身去,闻言回身睨了他一眼。
童殊立刻非常识时务地举手投降,他可不想再被像擒小鸡一样丢来丢去,衣领子勒着脖子的滋味能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太难受了。
曾呼风唤雨的陆鬼门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上一个敢这么提他的人——
思及此,童殊哽了一下。
曾有那么一个人,也拎着他的衣领子总声称要教训他。不同是,那个人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细数下来,他还真没挨过那个人的打。
也不知那个人,如今可好。
可惜他元神有伤记性不好,连那人模样都快要勾画不出来了。
正怔忡间,听到一阵人声。
童殊应声望去,一队农夫扛着锄具,踩着田梗往道上而来。
童殊迎上问:“老乡,前头什么地儿?”
为首的农夫答道:“临雨镇。”
童殊展颜一笑:“我就说这附近有些眼熟,竟是到了这儿,那家卖栗子的店还在么?”
“在呢,他们家祖祖辈辈卖栗子,地儿都没挪过,小公子看样子来过,吃过他家栗子吧?李家栗子十里香,吃了还想吃,这会赶去,还能吃上最后一锅哩。”
童殊连连点头,笑着凑近道:“是了是了,谗死我了。”
那农夫大概不喜与生人太近,被童殊盯着,不自然地挪开眼,退开一步,说话时头发上的沾的草虫屑抖落几许,纯朴地道:“还得提醒小公子,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小公子得赶紧了,晚了可就没房了。”
农夫们又与童殊说了几句,他们劳作一日,见着炊烟凫凫不觉加快脚步,领先往镇上走了。
童殊望着他们背景看了一阵,突发奇想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哨音被晚风吹得很远,农夫们走的急,也没回头来看。
童殊目光闪了闪,扭头瞧一眼辛五,见辛五正也见瞧着农夫的背景若有所思。
走到村尾,一股醇厚的焖炒香味扑鼻而来,童殊用力吸了吸鼻子,喜道:“味道还是一样,可真香啊。”
辛五淡淡看他一眼,此时美食当前,童殊心情舒畅,与辛五对视时给了个灿烂的笑容。
辛五只是浅浅迎接他的目光,原已偏开脸,偏到见到童殊的笑,滞了一下,垂下眼眸。
童殊却没注意到辛五的神情,他快步向着,停在一间铺子前。
这铺子檐上挂一枝店旗,旗上书“李家栗子”,童殊笑盈盈向店家问好:“老板,生意好啊,这怎么卖?”
老板答:“十文一斤。”
“没涨价啊。”
“本店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你们李家铺子的都是实在人。”
“公子不是本地人,之前来过?” 老板细看了童殊一眼,热情地递了两颗给童殊尝。
“是啊,我可爱吃你家栗子。”童殊接过栗子,两指一捏,栗壳应身裂成两瓣,露出里面圆滚滚一粒澄黄的果仁,香味扑鼻,入口即化,回甘无穷,童殊满足得眼睛都亮了, “还是原来的味道,好品质百年不变啊。”
店家乐道:“是有百年了,公子居然知道。”
童殊想:可不是吗,我上次来是你店是五十余年,如今可不是百年了。
童殊五十年前来到此时时,受了重伤又身无分文,饿的眼冒金星,花言巧语哄了店家一袋栗子,后来还借住了一宿,时隔五十多年,再来这里,他口袋还是空空如野,他都被自己穷笑了,对店家摊手道:“我想买你家栗子,可我没钱唉。”
童殊这身皮相生的俊俏,正值十八九岁的年纪,笑起来活泼动人,店家也被他逗笑了道:“小公子若不嫌弃,便先拿了这袋去。带钱了,再给不迟。”
“若我一去不回呢?”
“便当善举一件。公子爱吃,多替我美言传播几句便可。”
五十年后,又哄了人家一袋栗子。当年自己一去不回,欠了店家钱,这回又要再欠,童殊脸皮有点挂不住了。
正在此时,一只手递过来几枚铜钱。
童殊看了一眼辛五,对店家道:“店家你看,我们有钱。不能总白吃您家栗子。”
那店家疑惑道:“何来总吃,小公子从前又不欠我家食钱。”
这怎么解释呢,童殊心想,总不能说我五十年前来你家吃过断头餐吧。
正在此时,栗子店里跑出一个小孩,横冲直撞,小短腿没迈好,一个狗啃屎摔在童殊跟前。小孩儿皮实得很摔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还笑呵呵的。大人盯着小孩子看了一会,确认小孩没事,继续干活。
童殊离得近,扶了小孩一把,见小孩子脖子上红绳拴着一个吊坠,一阵说不出的感慨。
这东西竟然还在。
这吊坠是一颗兽牙,童殊握在手心,一阵奇妙的感应,有灵力在与他细声呼应。这是他重回人世,找到的第一个有自己灵力印记的东西。
感应到自己曾经的力量,当时送给店家这枚兽牙时的场景忽地涌上心头——当时他大声笑,大声说话,有很多人围着他,仿佛从前的自己就在对面,朝现在的自己伸出手,邀他一醉方休。
这失神只在刹那,童殊用力闭了闭眼,眼中复又洗净澄明,心中叹道:“原来那个陆殊死掉了啊,我如今不是陆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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