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珅桀桀怪叫着急速靠近,一张血盆大口就在眼前。
童殊对着近在咫尺的大脸,一个耳光毫不留情抽去。
黄珅被这一巴掌打得懵了,一边脸瞬间涨起又黑又硬的一块,他恼羞成怒,顾不得疼,来抓童殊。
童殊一步不退,哈哈大笑,手花一挽,虚空中生出无处影子,四周冒出阴森的怪笑,散落一地的白骨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这怪笑好似来自地狱,不断撞击着人的心魂,阴诡至极。
布阵已毕,童殊负手而立,冷眼望着黄珅。
黄珅惊骇万分:“不可能的……你明明已经没有灵力了。”
童殊道:“你既已知我是陆殊,没多打听一句,大家怎么说陆鬼门无所不能的吗?”
黄珅脸色一变。他只剩最后一线生机,嘴里也不知在咬什么,每咬一下声音都极其刺耳,突然狂吐一口,无数白骨绿血狂卷而来。
童殊厌恶地拧了一下眉,侧身后退,避过一大口秽物,对着趁机冲过来的大脸扬手又是凌厉的一巴掌。
这一掌,不留余地,噼噼啪啪掉了一地碎牙碎骨。虚空中那些怪声狂笑起来,排山倒海地冲进黄珅口中,同时地上的白骨飞起钉进黄珅四肢。
黄珅倒地吐血不止,痛得打滚,艰难地翻过身,像是要给童殊磕头,却突然尖啸着仰起脖子。
随着他的声音,四周突然一片诡异的安静,一串脚步声急急靠近,铜光连闪,有四人跳进钱庄,童殊再一次被围住了。
是钱氏四兄弟。
这四人目光呆滞,眼里弥漫死气,神情却又热切疯狂。
童殊莞尔道:“总算找到你们了。”
黄珅阴阳怪气道:“鬼打不过你,仙道之人总能制住你这只恶鬼!你没命把他们带走了!”
童殊往前一步,睥睨他一眼道:“那你太小看我了。我不仅要把他们活着带走,还要把你们全部送走!你有,你最好给我看清楚了,我是鬼是人!”
话刚落音,他的奇楠手钏极快地收束了两下。
辛五已经离他很近了。
时间快不够了。
童殊立时一凛,与此同时,钱氏四兄弟挥舞着算盘、长剑等仙器而来。
童殊双手成诀,在虚空中用力一抓,自地底凝聚旋转起阴寒的气流,一部分化成盾牌,一部分化为锐锋,正面挡住袭来的锋芒。
再并指到唇边,吹出一段清心咒,钱老四修为最浅,攻势最弱,他最先迟疑地顿了一下。他年纪小,胆子小,心性也较纯,茫然地望着童殊,手无足措地乱摆一阵。
随着童殊清心咒突然拔高的几声,钱老四猝然熄了火似的叹了一口气,显出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钱老大是他们当中修为最高的,也最爱护弟弟,见到钱老四有异,顿住步子,两兄弟迷茫地对视片刻,双双垂下了手。
钱老三和钱老二两人一连几击打不中童殊,回头来看,被钱老大和钱老大怅然地望一眼,也慢慢停下了动作,木然地站在原地。
然后,四兄弟茫然地望向童殊。
童殊冷着脸,从他们中间穿过,停在黄珅中间。往他胸口狠踹一脚,黄珅巨大的身体顿时萎缩,流了一地肥油污水,最后变成干瘪的人形架子。
黄珅自知大势已去,这次他是真的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趴地筛糠似地道:“陆先生,我也不想这样的啊。我是被逼的!”
童殊冷冷盯着他。
黄珅喃喃道:“我真的是被逼的!这真不是鬼过的日子!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
他眼里现出恐怖的绝望,鬼叫着,周身笼罩着腐朽的气息,他死盯着西方某一个点,眼里弥漫着极度灰败神色。
紧接着,他瞳孔一缩,童殊暗道不妙,顺着他目光望去,突然一声爆响。
不知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居然吓得黄珅自爆了。
童殊措手不及,被黄珅自爆的气流炸飞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剑华刺破夜空,整座钱庄剧烈的颤抖了几下,被重重降下的银色剑光强行压住。
银光璀璨,滚滚如潮,银色光华所及之处,所有挣扎的、暴/动的事物都静止了。
只有童殊在腾起的空中,不住往下掉。
然后一只有力的手捞住了他,童殊被抱进一个充满淡淡木香的怀抱。
下坠太快,童殊被接住时本能地环紧辛五脖颈,魇阵萤光灼灼,辛五莹白的肤色被照得更加苍白。
其实辛五并未完全脱去少年的柔弱,可他平日不苟言笑,冷漠无情,经常会让童殊忽视了他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此时被辛五这样牢牢抱在怀中,稳稳停在地上,童殊蓦地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有些不要脸了。
一把年纪,老占人家小年轻的便宜。
蓦地又念及辛五几次三番推拒他,以及今晚床上辛五重重推他的那一把,不等辛五嫌弃他,他十分主动从辛五怀中跳下,再非常识相地退开两步,保持着一段距离笑着去看辛五。
正要说两句感谢的话,发觉辛五面色不知何时已倏然转冷,正沉沉地望着自己。
明明方才在空中一瞥,辛五的表情还是正常的。童殊想:我黏他他嫌弃我,我主动靠边,他怎么又是这副死人表情?
顺着往后看,他看到辛五背后聚拢而来了一层层黑影。这些是坊里的散鬼,它们发觉钱庄爆了,全都过来了。
童殊叹了口气,心道:辛五来的太快,他还来不及送这些人走。
这些留恋不去的鬼,都有未了之事,极难渡化,就算勉强渡化了,也会带着怨气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正道之士,见到鬼魅都是除之而后快的,有能耐的定要杀得一干二净,没什么本事的只要能除去一只两只,也算是功绩一笔。而其中,剑修更是强横独断,见到这些邪物非要斩草除根不可。
他费尽心机来此一遭,原想把这些可怜的散鬼送走,却还是被辛五领先了一步。
童殊略一沉思,像辛五这种冷血无情之人,骗他、求他、哄他都是徒然,而且还会自取其辱,不如以实相告。于是干脆道:“五哥,我要办件事,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要办。若你想今后我配合你,便不要拦我。”
辛五不予置词。
童殊继续道:“我得先送这些鬼走。”
辛五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童殊待要解释,辛五朝西方指了一下:“有人。”
童殊明白了,辛五方才说的是“现在不行”,因为还有人没有处理完。
他侧耳倾听,以他的修为,神识有限,是感知不到这种距离的动静的,只能仰头征询地望向辛五。
辛五与他对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那些鬼被辛五剑气所摄,停在十丈外,沉默地不动了。
童殊出去之后,从中找到了那位白发老妪,她默默地对着童殊流着血泪,却不敢过来。
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突然,传来一阵“叮叮铛铛”之声。
应声瞧去,钱氏四兄弟身上正往下掉东西。定睛一看,从他们衣袖和裤腿里掉出许多都是花花绿绿的元宝银钞,眨眼之间,这些东西又化为沾满秽物的冥币和残碎肢体。
四兄弟面面相觑地对视一阵,脸色一阵青紫,突然呕吐不止,把心肝肺都要吐出来了。
看来,他们到这里吃了不少东西,拿了不少钱。
童殊等他们吐尽了,问道:“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钱氏四兄弟目光慢慢清明,沉默地低下头。
童殊又问:“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钱氏四兄弟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童殊指着街头第一家铺子道:“先去那家铺子把帖子还了,然后,”他指着高高的牌坊道,“从那里走出去。不能回头,不能带走这里任何东西,走出去之后闭上眼,走四十九步,再睁开眼,就会把这里的事情都忘记了。”
钱氏四兄弟木木地点头,认错似地望着他。
童殊白他们一眼,低声训道:“死人的钱,你们也贪。拿了花得出去吗?真是被铜臭糊了心,命都差点丢在这里,还不快走!”
钱氏四兄弟讪讪无言,呆立半晌,见童殊神色不善,也不敢再说什么,窘迫地垂着头先后走出去了。
钱氏四兄弟前脚出了魇镇,后脚夜空中便划出一串琴音。
琴声自西而来。
那是未成曲调的试弦音,短短的转轴拨弦三两声。然而,就是这简单不过的琴声,却叫童殊五雷轰顶,电击般浑身一颤,大惊失色。
这调弦声……他倏然回身,喉咙哽住了一般,不敢置信地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竖着耳朵在等第二声,可是良久,也没有动静。
辛五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道:“他们走了。”
童殊问:“为何是他们?”
“有两人。”
“你今夜有与他们交手?”
“相隔甚远剑气过了一招,一触即分,对方无意守这座魇坊。”
童殊心中仍是难安,问道:“可有见到弹琴之人?”
辛五道:“远远见到一眼,碧衣,幕篱,长琴。”
与白发老妪形容的一样,并且,也是碧衣!童殊又问:“可是与临雨镇同一人?”
辛五道:“不识面貌,论琴声,应是一人。”
童殊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心中只一遍遍地想:用琴的人这么多,穿碧衣的人这么多,不会这么巧的。
他遇事从来不会真的着急,在心里重复了几遍,便真的强行按下惶虑。
他仍是侧耳等待片刻,再无琴声传来,想是那两人真走了。
那两人养了这么一坊鬼,被破时又无意坚守,拱手相让,只是警告地出了一声调子,是要做什么?童殊隐隐觉得,那两人当中一定有人认识他,这个魇阵好似专为等他回来一般。
散鬼们黑压压的越聚越多,弥漫着一股绝望又躁动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要同归于尽。
白发老妪无声地对童殊张着口型:“陆先生,求您快快送我们走吧。”
青面掌柜面无表情站在最侧边,望着童殊的目光是死一般的沉寂。
童殊转脸,对辛五道:“五哥,你知道我是谁,定然也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接下来的事情,你若是看不惯,便请先走。若要拦我,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辛五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垂下眼帘,睫毛投下两排淡淡的阴影,他的面色在强行调动修为后,又显出病态的苍白,也不知他是受了什么重伤,一个多月也没好利索。
童殊突然一阵没来由的难安,良心发现自己说话重了,待要再添两句,辛五已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魔王魇镇阵,是陆殊的成名阵法。
此阵在陆殊鼎盛时期,能摄上千人。阵中之人,对他惟命是从,有如行尸走肉。
他可以给阵中之人刑苦,也能给极乐;刑苦难忍,极乐昏心,入阵之人大梦一场,痛彻心扉。轻则神智不清,重则身死道消,令人谈之色变。却也能洗心涤神,叫人抛却前尘,重新做人。
童殊已经五十年没干这老本行,有些手生,他灵力有限,凝神于指尖草草画几张魇镇符已是元神疼痛,只能做成很难看的四张小旗,东西南北各插了一张。却还是少了一把五弦的上邪琵琶,这宝贝已不知所踪,手上空空,他兀自摇头。
青面掌柜从铺子里取了一把破破烂烂的琵琶出来,童殊接过,这是一把最常见的四弦琵琶,而且还断了一根弦。好在,也够了,用魔王魇镇阵送这些散鬼走,比困住有道行的修士容易得多,以他现在的微弱修为,三根破弦,只要配上合适的魇镇曲,并不算难。
他盘腿而坐,以手托腮,思索片刻,转轴两声破空响起。
他先后弹了《往生极乐曲》与《百鬼升天调》。
这琴声似在无穷处响起,又似地狱深处的叹息,先是浓浓的悲悯,再是轻快的清唱,听得叫人动容,叫人舒畅,每一根骨头都要妥帖地回归原位似的。
缥缈间有彩纱的女子从天而降,落在散鬼中间,她们劝诱着,哄引着,将这此执迷的鬼带离黑而长的街。
当层层的鬼影散去,童殊转调一声高亢的尖啸,这条魇坊自街头的高高牌坊开始崩塌,楼宇一座接着一座倒下。
白发老妪在黑色的霾尘中回头来望,她满脸红泪不止,对童殊微微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再将童殊送他的招魂符绑在手腕上,轻轻唱起他儿子常听的夜曲。
这个老母亲,在往生路上也不忘要叫上他儿子。
曲毕,童殊缓缓张开眼。
魇坊只剩下空荡荡的废墟,路边的白骨和蛛网缓缓消褪,那些吵闹声如潮水般退去,一切渐渐归于宁静。
他收指,随即那把破烂的琵琶凭空消失——被那青面掌柜收走了。
童殊两手空空,十指鲜血淋漓。太久没弹琴,加上又是这副虚弱的身子,十指受不住琴弦的锋利和强行运转的灵力,全都破了。
童殊瞪着虚空想了片刻,自言自语道:“一场大梦,我也该醒了。”
说着想要站起身,他刚攒的微薄灵力耗尽,元神虚弱,四肢刺痛,一个趔趄,又摔回地上。索性四仰八叉摊在地上,望着渐渐散开的魇霾出神。
须臾,有一道清而缓的脚步声传来。
童殊一偏头,瞥见废墟尽头,走来一袭灰白的身影。
原来辛五一直在此守候。辛五可能并不赞同,但能做到不横加干涉,已是极致的修养和对他莫大的尊重了。
辛五身形清瘦颀长,行止端雅,玉白得过分的面容在夜里爠爠发亮,童殊勾起笑,等他走近了道:“五哥,我现在又累又痛,走不动啦,你是带我回去,还是在这里看着我?”
辛五面无表情凝视着他。
童殊嬉笑道:“你若不看着我,我可是会跑的。”
辛五神色沉沉,脸色已是十分苍白,一语不发地蹲到童殊身侧,用不知从哪找来的白布条将童殊的十指包扎住了。
整个过程,辛五都双唇紧抿,一脸极重的寒霜,不同于平常的淡漠,此时他毫不掩饰地散发着随时要爆裂发作的可怖气息。
剑修的怒气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住的,童殊非常识相地垂头、闭嘴、扮乖。他想,一个剑修能对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容忍至此,实在是非常难能可贵,辛五为了完成监视他的任务真是费尽心力了。
辛五包扎完他的十指,也不在知想什么,端着童殊双手凝视半晌,脸上的霜意不减反增。童殊是真的感到害怕了,辛五仿佛随时都可能剁了他的手,要替天行道废了他这个魔道头子。
出乎童殊意料的是,下一刻,辛五却弯下腰,黑着脸将他捞膝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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