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不由一怔。
他从前虽然敬畏佛祖,敬畏生灵,但魂魄托生,寄魂到至亲身上这种事,他从没听说过,也是有些不信的。
可这样的事,又的的确确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心中有惑,而那些从前熟悉亲近之人,如今一个都接近不得。思来想去,他只能来济华法师这里,试探着问一问。
兴许济华法师就能看出来呢?
果然看出来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始试探。
元承眉心微蹙,语气低沉:“你如何认出朕的?”
“陛下”这个词可不能乱叫,若不是心中笃定,济华法师不会直接这样唤他。
济华法师抬头看他,长满皱纹的脸上慢慢挤出来一个欣慰的笑,眼中隐有微光。
他颤声道:“陛下有所不知,您之所以能再次醒来,是因我与我那徒儿动用秘法,招魂所致。”
元承:“招魂?”
济华法师道:“正是。但此法极其凶险,通常很难成功,而且要求被招魂者对这世间有所执念。想来当初您弥留之际,心中惦念过深。因着这份执念,我才能强留您七魂八魄,与天争人。”
元承一时不语。
所谓执念……他想起当初自己遇刺,躺在龙榻上交代后事,对朝政没什么不放心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小皇后了。
所以是因为她,因为李氏,他才能在七弟的身体里活过来吗?
元承很快否认了这个念头。他确实忧心李氏,但若说是执念,也太过了一点,因为一个女人才能复生,怎么可能?
元承意识到什么,开口问道:“朕……已然成了七弟,那七弟呢?”
济华法师垂首道:“瑞王寿数已尽,半个月前便仙去了。”
元承便明白了。他这七弟天生不足,原本就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二十。现下他殁了,自己才能借着他的肉身重生。
若非如此,他魂魄飘荡,不知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在这人世间醒来。
魂魄飘荡的这一年,于他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天下局势,已然骤变。
元承默了默,“你为何要施用秘法救朕?”
济华法师抬袖拭了拭眼角,声音有些沙哑:“陛下驾崩第二日,寿王身死,贺将军率军占领皇宫,禁军统领张大人带人抵抗,最终不敌,以至于万箭穿心,惨死在东华门前……当时我与上延寺的一众僧人被困宫中,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贺将军将我那些弟子关押收监,屠戮殆尽,若非李尚书为我求情,我怕是也没有命在……陛下,如今朝政混乱,奸佞当道,只有您,能救这大梁江山,以正社稷啊!”
元承眉头轻皱。他醒来的这些日子,已经对当时发生的事有所了解,然而此时听济华法师从另一个角度再说一遍,他心中仍不免怒气翻涌。
他是从来没想过自己驾崩之后还能再活过来的,也没想到在他意外身死之后,朝政会乱成这个样子。
可他既然又回到这人世间,既然上天又让他知晓了自己身后事乱成这个样子,他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
他留下来的烂摊子,还是得他来收拾。
元承理了理袖口,下颔微微紧绷,“朕知道了。还有一事,朕今日突发头痛,随后便昏睡过去,意识似乎滞出体外,法师可知这是为何?”
济华法师愣了一下,沉吟片刻,问道:“想来是因为您刚刚醒来,这魂魄与肉身还不能很好融合的缘故。不知您今日头痛之时,是否受了什么刺激?”
元承皱眉想了想,“并无。”
他那会儿情绪平静得很,若说有什么异常的,便是见到了李氏……
李氏,李氏,她一个奸臣家的小姐,有什么可让他激动的?
枉费他弥留之际那么放心不下她,可他今日看她日子过得舒服极了,万人之上的太后,一众奴仆簇拥着,起码比做皇后时瞧着风光。
是了,他在位时,她的荣宠都系于他一身,她当然得缩着脖子过日子。可如今,她背靠李家这棵大树,还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么一想,他驾崩了,她当上太后,是不是过得还挺高兴的?
元承发现自己有些心浮气躁,便端起杯盏灌了口凉茶,勉强把心头那丝烦躁之意压下去。
济华法师听他否认,面上便也有些疑惑之色,于是迟疑着道:“那您这些天好好休息,等再过上一段时间,兴许就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元承嗯了一声,淡淡道:“行了,你退下吧。”
时候不早,他也应该离开。
济华法师连忙再拜一礼,收拾好情绪,躬身退出去。
元承走出房门,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长顺迎上来扶住他的胳膊,殷切问道:“王爷,您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些了?咱们现在是出宫还是?”
元承摇了摇头:“不急,先随处走走。”
出了灵清宫,拐角便是长廊,几个宫女太监正拿着苕帚在廊下扫地,另一个服色稍深一些的宦官站在一侧,似乎是在与他们交代一些事情。
元承随意看过去一眼,目光却突然凝住。
“汪善?”
长顺一时没听清,顺着元承的目光看过去,“王爷,您说什么?”
汪善却是听见了。他转身看见元承,愣了一下,几步趋至元承身前,弯腰一礼:“瑞王殿下。”
作为先帝御前大总管,汪善自然是认得瑞王的。
元承面色却有些难看。
“你为何会在此处?”他问。
汪善不明白瑞王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只得如实答道:“是太后殿下让奴婢来灵清宫当值的。”
元承蹙眉:“你犯了何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元承知道,但以汪善的身份,就算他驾崩了,也断断没有被发配到这灵清宫的道理。
汪善看出瑞王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奴婢也是自愿的……自愿来灵清宫为先帝守灵。”
这时长顺凑近元承,附耳悄声道:“听说当时贺将军想安排一批御前旧人为先帝殉葬……被太后殿下拦下了。”
元承眯起眼睛。这么一说,他就懂了。
看来汪善是不得不来灵清宫避难,李氏把他发配到灵清宫,反而是在救他。看来她还有点良心。
“既如此,”元承道,“你随我回瑞王府吧。”
说着,他作势欲走:“先去见太后。”
汪善有些发愣地看着元承的背影,不知怎么,他竟觉得这瑞王给他的感觉非常熟悉,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先帝。
直到长顺轻唤他一声:“汪公公,怎么还不跟上?”
汪善才倏然反应过来,快步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元承没有用辇,内官们见他坚持步行,只得抬着空辇跟在一侧。
元承把汪善叫到身边,一边走一边问汪善这一年经历的事。
汪善虽然觉得瑞王有些古怪,但他还是下意识把什么都说了,谈及当初殉葬一事,汪善眼角难免有些发红:“当时贺将军查出来寿王殿下与刺客有关,又怀疑奴婢这些御前的人与寿王有所勾结,于是就把奴婢们都关押起来下了狱,原定是要为先帝殉葬的。后来是太后殿下做主,让奴婢来灵清宫为先帝守灵,这才免了奴婢的罪。”
元承问:“你来了灵清宫,其他人呢?”
汪善摇头道:“奴婢不知,兴许是被发配去了别处。”
二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到了皇宫深处,长顺先跑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禀道:“太后殿下不在兴庆宫,御宴结束后,去甘露殿了。现在似乎是正与陛下一同用膳。”
元承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如今时过境迁,“陛下”已经变成了他那个七岁大的侄子,而他这个昔日“陛下”,已经成为他人口中的“先帝”了。
元承道:“那就去甘露殿。”
长顺不由有些紧张地觑他一眼,结结巴巴道:“真、真的要去求见太后吗?”
元承嗤笑一声:“你怕什么?”
他不过是去要个内官。李氏区区一介妇人,再加上一个尚未亲政的七岁稚儿,有什么好怕的?
长顺便硬着头皮走在前头,至甘露殿,与殿前的内官交涉,没等多久,那内官便又出来,向元承行了一礼,笑说:“太后殿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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