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地下基地呆了两年,到它被从外而内的摧毁的那一天,白柚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有没有其他名字。
那种……被用来称呼的名字。
对于那两年间的他们而言,这件事毫无意义。排除看不到尽头的实验、以及两个人报团取暖的时间,此外偶尔遇到能说几句的对象,也很少会谈到基地本身。
更不要说好奇所谓的名字。
而这群实际上的实验体们,对于地下基地最宏观的了解,仅限于“它有五个区”。
ABCDE,五个区分别用五个字母代指,安置着重要性从高到低的实验体。等级越高的数量越少,也越被基地所重视。据说有几个A级实验体,甚至是自愿参与进来的。
最初一大半是动物,一小半是人。后来时间消逝,许多实验体之间的物种变得难以界定起来。其中又有一些不断死去,然后从外面补充进新的。
最初被抓进来的时候,白柚和边长明都被安排在E区。这里是整个基地实验体最多的区域,一个“房间”能塞下十个人,或者二十只猴子大小的哺乳动物。
半年之后,白柚依然在E区。同一个笼子里新人旧面来来去去,当初被抓进来时认过一遍的人,加上她只剩下两个。
另一个不是边长明,他去了D区——在一场神经刺激的相关实验中,他求生的本能在濒死时激发出微弱的异能反应,引起了一阵短期的惊讶。
因为这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年,同时对五种异能属性产生了亲和反应。
异能。早在焦土降临之前,就出现在无数想象故事里的产物。
自从大半年前,最初的空间异变发生的时候,某些不可告人的研究所中,某些惯例进行的、刺激生物产生的微弱异常反应,在一毫秒内飚出具现化的阈值。
这是后来被称为“异能”的存在的诞生雏形,比世界的混乱更早几个月发生。这些最初发现异常的机构,其中一部分决定铤而走险,将这些发现继续下去。
白柚和边长明被抓进去的时候,各地已经出现了零星的异常新闻,但事故还未全面爆发。当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熬过最初那段生不如死的适应期,整个人差不多返厂重置了一轮。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们对外界的渴望几近消失于无。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两句,也只有“世界末日降临了”这样的说法。
直到边长明被激发出异能的亲和反应,要从E区转移到D区。他在房间的角落找到发呆的少女,看到对方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抬起了头。
“……五种的话,”她说,“是不是很疼?”
虽然对异能没有半点反应,但在一百多天的实验当中,疼痛已被白柚和异能划上了等号。少年望着她同样苍白的脸,然后半蹲下来,将没有血色的手贴在少女的脸上:
“不疼,凉凉的,就像这样。”
白柚眨了眨眼,把自己的手也贴了上去。
冰凉与冰凉相贴,没有冷热差异的肌肤密合,产生了几分虚幻的温度。
随着外界混乱情况的加深,自然出现的异能力者也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对于异能等级的划分,经过最初的混乱和争议之后,渐渐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说法。
对于这些生活在地下基地的实验体,没有人对他们进行科普。他们也并不需要,毕竟比起理论知识,实践就和疼痛一样让人刻骨铭心。
总得来说,虽然多少有些争议,但如今的异能笼统的被分成了五大类。分别是回复能力、战斗型(元素类为主)、与创造或召唤相关的造“物”、身体强化为主的防卫能力,以及最捉摸不清的精神系。
无论是自然诞生的异能者,或者被实验强行催化的半成品,通常都只能与一种异能产生感应。而异能的进化方向与后续强度(也就是等级),则取决于个人的努力。
能同时亲和五种异能的个体,至少在整个基地已知的信息范围内,是有且仅有的一个。
仅仅只是产生亲和,没人知道他是否能真正激发出异能,更不用说确定具体的属性。但仅仅是这一点超出常规的情况,已经足够他从E区被转移到D区。
在确定这个消息的瞬间,白柚本能的感受到了疼痛。与肉|体的知觉无关,仿佛心脏上被开了个深深的口子。
边长明却向她笑了一笑,用口型说:“别怕。”
一小时之后,在D区落定的少年坐在房间的边角,看向一栏之隔的那一边,明显神情怔忪的少女。
这一片实验体栖身的驻地,每个所谓的“房间”,其实就是一个个巨大的牢笼。牢笼的一面靠墙,剩下三面排布着坚硬的合金栏杆。栏杆贯通天花板与地面,将偌大的空间分割着无数区域,每一间关着数量不等的人。
白柚二人刚刚被抓进来的时候,栖身的牢笼就在E区的边缘,隔壁就是D区。两人总是一起呆在房间的角落,除了被拉扯出去进行实验的时候,就连睡觉都挨在一起。
尤其是冬天最冷的那几天,即使基地有特殊的恒温机器,寒风依然从金属的缝隙渗透进来。少年和少女拥抱成一颗团团的仓鼠球,试图将温暖努力传递到对方身上,又渴望汲取更多一丝热力。
如今边长明进到了隔壁的笼子,选了靠角落的空位,依然和白柚肩并肩靠在一起。只是他们中间多了几道深色的栏杆,边缘能看到隐约的锈迹。
不可僭越,不可打破。只能将手指穿过缝隙,再用力握紧。
此后的生活并无变化,或许在身体因习惯而麻木之后,意识反而渐渐“活”了过来。
和E区相比,D区的实验次数有所下降,强度却相应的提升。在身侧无人、又没有陷入昏迷或失感的时候,边长明开始试着接收来自周边的消息。
比如这间房子里的“同伴”、出入路过的工作人员、手术台周围那些陌生或熟悉的低语……
他记下一部分,又丢掉一部分。等到与少女重新隔栏相对的时候,两人聊天一样谈起那些琐碎的事宜,再对此评议一番。
白柚始终没有被激活异能的反应,即使在他们进入基地整整一年之后,同一房间和她一起进来的人,已经死的只剩她一个;算上之后被填补进来的新面孔,第二批还剩两个,第三批死了一半。而上个月刚进来的第四批,也有两个在昨天陷入深度昏迷。
依照过去的经验,再有三天无法恢复意识的话,他们会在睡梦中失去呼吸。
少女冷静地看着她的这些同伴,眼中早已失去了名为恐惧的情感,甚至很难说究竟还剩下什么。只是她的瞳孔依然有光,不像那些在笼子里被折磨到绝望的实验体,被不可名状的深渊彻底吞噬,变成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
她依然活着,还能思考,甚至还会露出微笑。
少年与少女就这样一天天活下去,看着一张张惊恐茫然的脸被关进来,最终变成奇奇怪怪的死亡图像。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得到晋级的机会,可能被送往C区甚至B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只要两个人留在原地,不曾向前一步。
这是让研究员们失望的现实:在他们身上的实验毫无寸进。边长明对异能的亲和仿佛昙花一现,或者是某种巧合之下异常;而白柚从未被异能感应,也同样没有被异种污染。
整个E区的实验体们,都要经历完全一致的综合实验,再根据体质进行针对筛选。那些异兽的体|液被注射进她的血管,如同融合进其他人的血里,激起一声声痛苦的哀嚎甚至惨叫,然后变异出一个个挑战人类想象极限的个体。
最初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在一两次的异化中保留了不变,却溃败在下一次的实验之中;在长达一年的污染异化之后,依然保持着完整人形的,就只剩下名为白柚的少女。
她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健康状态则终日维持在亚健康以下。苍白的皮肤下能看到汩汩流动的血管,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颜色仿佛日复一日越来越深。
直到某一天,她被惯例注射完某种新药剂,一只手压着止血棉,转身正要开门。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转,意识在瞬间坠入深谷,连疼痛都没来得及赶上。
等她醒来之后,才得知自己昏迷了半个月,期间进了三次急救室。为了吊住她的最后一口气,也为了确定是否放弃她,他们给她注入了足以药死一头大象的苏醒剂。
“还有麻痹的感觉吗?你的麻醉量超标了。”
那时边长明站在栏杆的另一边,看着少女抬头看过来,只觉得自己停跳了十来天的心脏,重新撞击出活人的声音。
一句话不经大脑抛出来,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没头没尾,对方能听懂就怪了。
少年平复了一下心情,思考该怎么向她交代这半个月的情况。却发现少女望着自己,表情有些不太对劲。
应该说,相当不对劲。
她的面孔依然苍白,白的到没有一丝血色,却不像石质的冰冷或者瓷器的细腻。那张脸透出犹疑的模样,或者是无法掩饰的茫然,近乎于恐惧——
“长明?”她声音干干地说,“我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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