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画舫中那人似并未觉察解宏远的到来,神色不改,姿势未变,一手捏银制小酒杯,另一手支颐托腮,眉宇舒展,笑意盈盈。
须臾,那人似来了兴致,举杯仰头,将酒杯重重置于酒桌上,大声地吟唱起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如此颠来倒去反复了几次,那人方才侧身向仅在数尺之外,抱胸肃立微含冷笑的解宏远道:“远儿,美人儿,来来,陪本宫主一道喝个痛快吧。”
解宏远唇角挑笑,扬声道:“上官大侠莫不是也想学前人,游江而思羽化登仙么?可惜,江湖虽一道,江则江,湖归湖,在下这一小鱼小虾,没资格忝列上官大侠人中龙凤的上宾,话说尽则可,酒便不喝了吧。”
这将解宏远引来的人,正是“云碧宫”的宫主上官宸,他一身寻常江南文士打扮,青蓝袍,外披轻纶纱巾,斜依着八仙桌,身若无骨,眼波含媚,解宏远是美如冠玉,上官宸则属艳赛桃李,他浅笑着乜向解宏远,声音仍似往昔,清亮如少年:“远儿何必这般不近人情呢?”
解宏远没作声,身形一闪的瞬间长剑出鞘,灵蛇吐信,剑尖恰到好处地抵在上官宸的咽喉处,纹风不动。
上官宸微微一笑,浑若不觉,就着那紧紧挨着的剑尖转头,怡然自得地提起银壶,往杯中斟落,满满一杯。
他搁下酒壶,掌心捧起小巧玲珑的酒杯,屈指一弹,那酒杯顺着颈项上长剑的剑身,“嗖”地滑去,稳稳地停在剑柄处,与解宏远持剑的手相隔寸许。
“你喝酒,”上官宸眯着眼道,“我就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事。”
解宏远依然身形不动,寒着脸问:“宋霄在哪里?他是死是活?”
“活着。”
说完这句,上官宸再不吭声,嘴巴紧闭如老蚌,甚至于解宏远略将长剑往前递送了半分,将他喉间刺出一滴血点,也未曾减损他半分笑意。
解宏远冷冷一笑,手腕一翻,酒杯滑落至剑身过半处,剑身倏然一颤,酒杯弹到空中,恰恰好落在了八仙桌上、上官宸面前。
“雕虫小技,不足一哂。上官宫主,告辞。”解宏远朝上官宸拱手为礼,剑回鞘,转身就要离开。
上官宸见连宋霄的下落都留不住解宏远,不由地半起了身,叫道:“慢着!”
解宏远脚步不停,眼见到了画舫朱栏处,正待施展轻功返回岸上,脑后疾风掠过,他及时把头一偏,那酒杯呼啸中贴耳擦过,直落水中。
再见那上官宸,此刻也已起身,笑意犹在,却凛然多了层冷意,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潮,声音反为更柔更轻:“远儿美人,别那么着急,你对那姓宋的漠不关心就罢了,我的事,你可不能不听。”
解宏远苦苦追寻许久,就是想得到“云碧宫”的踪迹,好顺藤摸瓜找到宋霄,刚才乍见上官宸,他确实激动到近乎忘乎所以,但毕竟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像这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人家上赶着贴上来,若说其中没有古怪,那才是见鬼了。
两句话下来,解宏远看出上官宸是决计不会轻而易举地把宋霄的事情和盘托出,而这画舫又并非自己的地盘,那上官宸别看形若少年,其实诡计多端,天晓得事先埋伏下什么陷阱。
因而纵使解宏远心痒如蚁噬,自忖单论武功,百招之内,可将上官宸败于剑下,他仍不愿久做逗留,适才并非欲擒故纵,确想早点脱身。
孰料反倒是那上官宸不依不饶,见解宏远真欲离去,果断出手发难,边笑语吟吟,边晃动身形,眨眼间便逼到解宏远跟前。
解宏远侧身避开,姿势未稳,上官宸已纵身飞来,两条腿左右交替快速踢向解宏远面门,解宏远再次爆退,上官宸凌空之力用尽,双掌在地上一撑,再次如离弦之箭,旋到解宏远面前时,电光火石间身子一扭,分开的两腿便往解宏远脖子上绞去。
直到此时,解宏远的剑仍未出鞘,他虽有些玩世不恭,但对方未见兵刃,他也不想去占这便宜,眼见两条蓝蛇就要缠缚上颈项要害,他在千钧一发间,猛矮下身形,让过上官宸这势在必得的攻势,继而趁隙长身,在上官宸下方前仰的同时,右臂疾伸,五指骤拢,牢牢地扣住上官宸左腿的脚踝。
上官宸踢招未老,本就有个向前冲的劲力,猛被解宏远拉住了脚,不得不借力转身,以卸去力道,他这一下应变不及,导致破绽大开,解宏远机不可失,哪容得上官宸再蓄力卷土重来,出手如电连点他身上几处大穴,然后把一动不能动的上官宸拎着脚踝,像渔夫抓鱼一般,倒提了起来。
解宏远还未开口,那狼狈不堪的上官宸倒是先轻笑起来:“远美人喜欢的姿势,可真是非同小可啊。”
“上官宫主承让。”解宏远也没想到自己竟能一招得手,暗叫声惭愧,他当年见识上官宸出手的时候不过十三岁,对此人的暗器功夫印象深刻,后来行走江湖,也专程寻过与上官宸交过手的武林中人一试高低,这才对制服上官宸信心十足。
只是上官宸此番交手,到如今被制,竟不见使出看家本领,解宏远心中称奇,尽管倒提着上官宸,仍不敢放松警惕,笑道:“上官大侠已请过在下饮酒,在下虽却之不恭,对这份情谊还是感怀在心,不如请大侠移驾,另寻个地方,在下陪上官大侠畅饮个痛快吧。”
他边说便已边往边缘护栏处去,本打算换个扛的姿势,想想多羞辱一下这淫1贼,未尝不是件乐事,越过护栏,足尖在阑干上一蹬,使个“燕子三抄水”,轻松向岸边飞去。
哪料距离岸上尚有数丈之远时,解宏远猛觉得足底一痛,继而整条腿都顿时彻底麻木,他大惊的同时,掌中狠一发力,生生把上官宸的脚骨握断,上官宸惨呼一声,如同离水的鱼般拼死挣扎起来。
解宏远此时只觉不止是腿,整个身子都如陡增千斤,不住下坠,雪上加霜的是,上官宸收腹挺身,两臂大张,紧紧抱住解宏远的腿,仓促间,解宏远奋力一挣,先把上官宸踢下湖中,他自己虽借势又往前蹿了数尺,终究是没能到达岸边,也落入了水里。
不过解宏远已无多余的心力顾及自己掉到水里的姿势是否优雅,他如今浑身麻痹,人在水中,真气犹在,四肢却是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由着自己像铁秤砣般往湖底沉。
他仗着内功深厚,在水下尚可闭气,一时半刻里不至于溺死,可是人毕竟不是鱼,能在水里一直呆着,那毒性若是持续半日,他再能耐也是死路一条。
解宏远束手无措,只听说若全然不动,湖水仍能将他托到水面上,好比浮尸,他唯有寄望于这份侥幸,正在此时,忽见水中隐隐有个身影向他游来,他只当岸上有人见他们落水,赶来相救,大喜过望,然那人游近时,解宏远的心顿时先行沉到湖底。
原来那人依然是阴魂不散的上官宸。
那上官宸一处脚踝受伤,游动起来只能倾向一边,姿势怪诞,他奋力游到解宏远身边,侧抱住解宏远的胸口,艰难地转了个方向,往湖面游去。
好不容易出了水,解宏远长长地吐出口气,正待出声,上官宸倏然贴到他耳边,几乎含了上去,声音切切:“远儿,两个时辰后药劲过了,你便能动了。你啊,骨子里心狠手辣,却还是讨人喜欢。”
说话间,他情不自禁地在解宏远耳垂上舔了舔,又道,“镖局那事,你别去趟浑水,听话好不?”
解宏远被上官宸这一整,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然不待他冷嘲热讽,上官宸已然把他整个人高举出水面,用力一掷。
他使的是个巧劲,解宏远被他准确无误地扔到一条距岸边不远的渔船上,着地轻盈,渔船只是微微晃了晃,然船上的渔夫恰巧从船篷里钻出来,猛瞅见船上平白无故多了个落汤鸡般的青年,吓得大叫了起来。
解宏远身子还不能动,口里却能说话,向着那惊得魂飞魄散的中年渔夫赔笑道:“大叔别怕,我不是水鬼,活人,活人。”
中年渔夫听解宏远操着带中原口音的江南软语,又见他尽管满身湿透,但五官之好,真是生平未见,想来就算是水中灵异,也该是个仙而不是鬼,便大着胆子搭上了话:“公子怎么……掉我船里来了?”
“一言难尽。”解宏远挤出笑容,“说不清楚,大叔,我现在被坏人害了,一时半会动不了,能不能劳烦您往‘红绿楼’一趟,寻个名叫洛尘的人来——您可以雇个车去,我给您三倍的车资,您看怎样?”
这等狼狈相,断不能让师兄们看到,不止丢脸,也不好解释如何沦落于斯,思来想去,解宏远忖道,还不如找昨夜相识那丑鬼,让他觅个静处,好待麻药药效过去。
“三倍?”中年渔夫不会算数,扳了好一会儿指头,才猛然点头答应。
解宏远又请渔夫大叔把自己搬进船舱里去,靠着舱壁坐好,他向外眺望,湖面之上,早已没有那条画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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