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迁居第一日,草草吃过一顿只有点滴油腥——来自馅饼内的猪肉,的晚餐,两人不欢而散。
确切地说,是解宏远怒而离开,他甚至一气之下,便想索性离开这个新居,重回客栈去。
反正到了夜间,那大厢房独他一人,清净非常,两名师兄仗着“天虎镖局”的财力支持,肆无忌惮,仿佛要把人生早前的清心寡欲趁着离开临安府前一气儿弥补过来。
已经带上佩剑准备出门了,路过正厅,瞅见洛尘步履艰难地收拾起饭碗,往厨房走去,解宏远没来由得心头一软,闷声不吭地走上前去,夺过洛尘手中的两个陶瓷碗,拿进了厨房。
他当然想不到还有洗碗一事,往那一搁后,倒是稍微冷静了下来,把人从“红绿楼”接了出来,本是打算要好好照顾的,这被那人的话噎住了气,就要撒手不管,实难称作“潇洒”,解宏远对着锅碗瓢盆和冷却的炉灶叹了口气,心情郁结地回到了厅中,向洛尘道:“今晚先歇着吧,其余的事情明日再说。明早还得去帮你抓药,我回房去睡了。”
也不等洛尘反应,解宏远自行回到房中,他把正屋让给洛尘,想着今后那丑鬼会是此间真正的租客,自己只是暂代,便挑了左边屋子三间厢房中的一个,除了外衫,把佩剑放入床铺里面,倒头要睡。
奈何周公这夜兴许是忙得分身乏术,怎么也不肯应解宏远之邀请,解宏远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越是想睡,就越是烦躁,颅中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浩浩荡荡,尘沙漫天,地动山摇。
解宏远躺到约莫三更时分,再忍受不得,索性爬起身来,推开窗子,借着月光,在屋内一阵翻找,顺利地找到了火折子和几根蜡烛。
他点亮其中一根蜡烛,举在手中,在房子里探索起来。
这房间大概原先的主人并不常用,屋内除了张普通的旧木床,再没有其它家具,解宏远秉烛四顾,仍是没能发现烛台、油灯等,他无可奈何,索性就多点了两根蜡烛,直接竖立在地板上,他也盘腿坐在一边,开始翻看起那本画满了手势的册子来。
这一看倒是入了神,解宏远没想到光是两手比出的不同动作,以及同一手势放在不同位置,居然就能有如此多全然不同的意思,薄薄一册,却千变万化,就像他初接触逍遥剑法时,一时为它的磅礴洒脱所深深吸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等看到最后,解宏远见末页龙飞凤舞地书写着几行大字:“吾辈中人,身残而心不残,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然喜怒哀乐,无一从缺,与芸芸众生,不存差别,吾等至情至性之人,切不可自惭形秽,当笃信太白之言:‘天生我才必有用’,谨记勿忘。”
这几行字是临摹而来,当是出自那白老爷子的手笔,解宏远看到此处,正心有所触动,却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其中一只蜡烛已经烧到尽头,熄灭了。
解宏远此时才觉得坐得有些腰腿发酸,颈肩生硬,他吹灭另外两只只剩微光的蜡烛,起来伸了个懒腰,重新把画册中的内容过了一遍,把画册卷好,塞入枕头下方,推开了门,走到院中。
他抬眼望天,天色已不算晦暗,只是四周仍空寂无声,半轮冷月高悬在西天,不多时,天空几朵黑色浮云缓缓飘过,将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半遮半掩起来,淡色的月晕为乌云侵染,月亮的边缘形状愈发模糊不清,肉眼看去,只有混沌的一派寒光,勉强透过层层屏障,落在人间。
清入梦魂,千里人长久。
君知否?
问云何归——解宏远在院中呆站了片刻,估摸着已有五更天,也不再打算睡觉了,返回房间里,从床上取出剑,拿到院中,起势一过,整套新剑法的剑招,便开始行云流水地施展开来。
正浑然忘我之际,忽听得一阵婉转的笛声,伴着他的剑意剑式,蹿高纵低,解宏远只觉那不知名的乐曲与他这剑法竟是吻合得天衣无缝,他身形翻动,一着“浮云蔽日”,那笛声也陡然沉滞哀戚,曲剑相和,犹若高山流水,知音互诉,倾吐衷肠。
解宏远舞剑舞得全身发热,心潮澎湃,在那笛声相伴下,这套百感交集而催生的剑法,更使得痛快淋漓,随着最后一招“云随君渡”用尽,他顿感浑身轻松,真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长出口气后,解宏远转身,洛尘正笔直地立在正厅内,手中紧紧地握着他那只笛子。
“你……”
解宏远收剑后,向洛尘走去,至五六步之遥处,又蓦然站住,望着洛尘那半明半昧的脸,只唤得一声,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他对这个委身于勾栏之中的丑鬼充满了好奇,他想问一问洛尘,你原是何人,来自何处?
这丑鬼不仅仅是认字,从他的墨迹用词,不难看出这人确实读过些书,多少未论,他通音律擅吹笛,这原也不足称道,毕竟许多栖身青楼的男女也会弹奏几样乐器,但刚刚洛尘随他剑招而变幻笛声的本事,没有过人的眼力、敏捷的反应、熟练的技巧——以及,武学的基础,根本做不到!
那时候在娼寮市井乱斗的一幕,重现解宏远眼前:他当时的疑惑,如今在意想不到之处得到了解答,洛尘懂得打穴之法,他只是没有内力来配合点穴的招式。
只是他当时的招式太过胡乱,完全像个不通武艺的莽夫,解宏远这才没能看出破绽来。
但这些如潮水般的问题涌到嘴边,解宏远的舌头却像倏然筑成巨大的堤坝,拦截住了所有的话头,他沉默了半晌,猛然灵光一现,胳膊夹着剑,向洛尘打出一个手势。
洛尘迟疑着,上前了一步,淡淡的月光下,那张被累累伤痕覆盖得难以看出微小情绪的脸,满是惊讶。
他向解宏远回了个手势,解宏远定睛看去,稍作思索,很快地两手翻飞,中途尽管顿了一顿,尚算流畅地把四五个并不简单的动作一口气做了下来,然后向洛尘咧出一笑,不无得意地问:“怎么样?我做的这些手势还算到位不?”
随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洛尘眼中的光芒,有惊有喜,钦赞交织,然而令解宏远不解的是,那眸中竟还隐隐闪着一点不同寻常的亮。
解宏远脱口问道:“洛兄可也是追思起了往事?”
洛尘微微一怔,摇了摇头,他将笛子插入腰间,用手势向解宏远道:“你剑舞得真好看。”
“你学过武吧?”解宏远也从善如流,动手不动口,只是手势用不上尊称,只好作罢。
摇头否认了,洛尘笑了笑,蹒跚着走近解宏远,同时用上手势和口型,对着解宏远:“你使剑的样子,像在跳一场很美的舞,从前我为最好的舞姬吹奏过,忍不住技痒,你不会怪我吧?”
“舞姬?我?”解宏远有些不快地垮下脸来,终究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我像舞姬?”
更令解宏远气结的是,洛尘居然并没有否认,反倒是含笑点了点头,又用手势雪上加霜了一句:“你比她们都美。”
解宏远瞪着洛尘半晌,从那张丑脸上看不出半分取笑调侃之意,他明白对方是真挚地在赞美自己,不由叹息了一声,又有些烦躁地道:“洛兄,洛兄,烦你记得,小弟我最憎恶别人说我美,你要再把我跟舞姬比较,我只有……只有像你一样,拿把剑把脸毁了算数!”
话音刚落,他只觉眼前一花,左手自然地出招,擒住来袭,回神过来,不觉吃了一惊,洛尘听了他这话,瞠目咬牙,竟然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了过来,只不过,他毕竟是寻常之人,再怎么出其不意,也挨不着解宏远的脸。
解宏远见洛尘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暗暗后悔自己的轻浮,什么玩笑不好开,偏要把人家的旧创重新捅了个通透。
他尴尬地放开洛尘的手,低头认错:“是我不该,你别发怒了。其实……”
凝视着洛尘的眼,解宏远慢慢地补充道,“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很好。我不是指好看,但,就很好。”
他见洛尘眼中困惑不已,打了个“什么”的手势,解宏远这个绝顶的聪明人犯起愁,他也不知该如何向洛尘解释,唯有再三强调道,“真的,你现在就很好了,我已经不觉得你丑了。”
洛尘蹙起了眉,表情依然懵懂。
解宏远进一步笑道:“不过,你也别再说我美,我跟你一样,都只是顶着一具臭皮囊罢了。你也……别再劝我放弃大师兄了,这套剑法,你说像舞蹈的剑法,原就是我……我因他而创的。他字‘云何’,云何归处,希望终有天,我能找到他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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