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天下来, 即便研究所的死宅们，也习惯了节目组带来的热闹, 这会儿同吃同喝, 再加上酒精带来的放松感，双方混得越发熟了。
他们主动弄来木柴, 在空地上点燃篝火, 众人聚拢在火堆边，喝酒吃肉，大声聊天。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落了下去, 天边却还留着一片霞光，与地上的篝火遥遥相应，衬得这原本简陋的篝火晚会似乎也多了一些气氛。
不知是谁唱起了西北的祝酒歌, 也就是传说中的信天游。这种曲调歌词质朴, 旋律高亢, 仿佛连歌声都被烈酒浸过, 有种穿透云层的辽阔与自由, 令人心怀似乎也跟着一畅。
任星捧着酒杯听了一会儿, 不觉想到了陈凯歌拍的《黄土地》，又想到小时候学过的课文《安塞腰鼓》。
这片土地沉默而厚重, 藏着无尽的岁月，与不知多少代人的梦想——“它震撼着你，烧灼着你，威逼着你。它使你从来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活跃和强盛。”
虽然已经大学毕业很多年，虽然并没有从事专业相关的职业, 但是任星心底或许还是有几分文青的病，到了这样的地方，总免不了思绪翩跹。
她喜欢这个地方。
“在想什么？”顾简不知何时推着轮椅来到了她身边，问。
任星没有回头，她笑了一下，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好像醉了。”
烤肉的香气还弥漫在空气中，喝得半醉的人们歪歪扭扭地排成队，正在跳东倒西歪、不成样子的兔子舞，谢睿和肖含情混在队伍中，脸上被酒气蒸出满面红晕，林飒和江婷婷头碰头不知在说什么，陈涤非正托腮坐在一角cos思想者……
一切都那么让人放松、喜悦。
顾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愉快，于是表情也跟着柔和下来，笑着问，“醉了就那么高兴？”
“我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任星说。
父母相继去世之后，PTSD的症状将她与痛苦隔离开来，却也让她失去了开怀的能力。甚至此刻回想起来，过去这五年的时光似乎都是模糊的，并没有多少清晰的、值得铭记的时刻。
顾简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她握住任星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吗？”
酒意在身体里弥散开。任星一方面有些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另一方面，却也卸下了心底建立起来的重重防备，她反应慢了半拍地问，“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顾简说，“既然来了，我想带你去看看。”
任星想了想，慢腾腾地站起身。
如此顺从，顾简疑心她是彻底醉了。她有些担忧任星会走不稳，一路上都在回头，好在要去的地方并不远，没多会儿就到了。
这是一处小山坡，距离研究所的那一排房屋不远，从这里可以隐隐听见下面的喧闹声，看见明灭的火光。
山坡上种了一片草地，这个季节长得十分茂盛。顾简艰难地从轮椅上挪到草地上坐下，又朝着任星示意，“坐下吧。”
任星在她身边坐下来，鼻尖能够嗅到野草的清香，耳畔能听见细细的虫鸣。暮色不知何时笼罩下来，黑暗之中，一切却都是充满生机的，让人完全想不到，这其实是在荒漠之中。
“我以前，晚上经常会来这里看星星。”过了很久，顾简才开口。
任星抬头往天上看，今天的天气很好，白天是烈日炎炎，夜晚便也漫天星斗，闪烁着动人的清辉。
在这样的环境里，世界似乎突然安静下来了。
任星感觉到了一种十分明显的不自在，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还在高中的时候，她和任星经常在晚上爬到平房顶上，躺着看星星。因为她的名字里带着一个“星”字，所以顾简总说，看见星星，就像是看见了她。
那时她们还没有想到太远的将来，爱得纯粹而浓烈，肆无忌惮地在夏夜的星光下拥吻，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誓言。
鼻尖陡然一酸，任星双手撑着草地，仰头看着星空，有意扯开话题，“西北的天空真奇怪。”
“哪里奇怪？”
“白天的天空没有云彩，蓝得十分纯粹，看起来特别高，特别远。到了晚上，却又觉得天空离地面好像很近。”任星慢慢说。这是她在别的地方，很少能够感觉到的。
虽然，她也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看过星星了。
顾简似乎笑了一声。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她说，她的声音似乎藏着无尽的温柔，“任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任星觉得自己不该问，但她却控制不住地开了口，“为什么？”
“因为……你想靠近我。”顾简侧过身看着她，黑暗之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任星总觉得她的视线仿佛带着热度，让自己的脸颊也跟着发烧。她听见顾简说，“你想靠近我，所以漫天的星星都迫不及待地垂下来，天就被压低了。”
这是个过分浪漫的解释。
小学生都知道世界并不会围绕某个人转动，更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心意而发生变化。
可是。
可是任星依旧会为了这样一句话，心旌动摇，难以自持。
在黑夜中待的时间长了，习惯了这样的光暗度，视线又会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在黯淡的星光之下，任星怔怔地看着顾简，任由她靠过来，一只手轻轻扶住自己的肩。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任星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擂鼓般的心跳。
不确定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然后她听见顾简说，“任星，我爱你，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我也是，任星想。
直到此刻，身体的五感六识似乎才突然尽数复苏，她能闻到顾简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是她曾经眷恋不已、就算闭上眼睛也绝不会认错的气息。
这气息让她觉得放松、身体里紧绷的情绪彻底消退，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无形的水里，逐渐软化。
任星甚至觉得很不可思议，与顾简重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她竟然始终在对方面前保持住了冷静，没有失态过。
而此刻，在这股熟悉的气息的侵袭之下，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眩晕之中，仿佛是之前的酒意重新上涌。在这种状态之中，任星撑着地面的双手一软，整个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顾简及时抬手在她背上一托，但她侧着身，一条腿使不上力，便也无处借力支撑，于是只能顺着这个姿势倒了下去，把任星整个人抵在丰茂的杂草之间。
任星下意识地抬起手臂，环住了她的肩。
呼吸交闻，顾简似乎停顿了片刻，确定任星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然后便毫不犹豫地俯身，吻住了她。
这是个颠倒混乱的吻，事后回想，任星甚至想不起具体的过程，只记得青草的香气浮动，黑暗似乎在两人周围密密交织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尽情放纵。
直到胸腔中最后一缕空气耗尽，两人才喘着气分开。
顾简的手指怜惜地抚上来，任星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掉了眼泪。脑海中的眩晕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厉害了。
“对不起。”顾简的吻落在她的眼睫上，“我回来了，任星。”
“你来晚了。”任星的语气充满委屈。
“我知道。”
任星用力吸了一口气，收紧手臂，脸颊贴在顾简的颈窝里，“幸好你还是回来了。”
“嗯。”
这里的夏天，昼夜温差极大。白天一度接近40℃，到了晚上在户外待久了却会觉得冷。两人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寒意侵袭，任星才陡然回过神来，“几点了？”
“那边还没散。”顾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
任星“嗯”了一声，又想到一个新的问题，“你的腿没事吧？”
她说着，很不放心地挣开顾简的手，揉揉发晕的脑袋，努力地想坐起来。
顾简连忙伸手按住她，“我没事。”
但是任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边伸手去摸她扔打着石膏的腿，一边问，“你拦着我做什么？”
“被你发现了……”顾简笑着叹了一口气，“其实有时候你可以不那么敏锐的。”她说着，伸手捂住了任星的双眼，“你先闭上眼睛。”
任星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估计是有什么惊喜。
也是，这里是顾简的大本营，她不应该会错过这个机会。
但既然顾简希望她不那么敏锐，她也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再说，她也确实不知道所谓惊喜具体是什么。这么一想，心底顿时升起来几分期待。
过了很短的时间，顾简就收回了手，在她耳边低声道，“好了。”
任星耳根发烫，下意识地与她拉开了距离，这才抬起眼往周围看，寻找所谓的惊喜。但乍一看，她居然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一时有些发愣。
“站起来才能看到。”顾简说着，挪动了一下身体，给任星让出空间。
任星见状，顾不得别的，连忙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放回轮椅上坐好，这才松了一口气。再直起身时，视线往前面一扫，整个人顿时愣住。
这片小山丘下，就是白天时参观过的试验田。
但此刻，她们脚下的试验田中，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一直延伸向远处。仔细看去，原来是缠绕在树上的彩灯，看起来颇有几分“火树银花合”的意境。
好像是天上的一小片星辰，倏然落入了人间。
“真美。”任星觉得自己的酒可能还没醒，情不自禁地轻喃了一句。
虽然这是一份十分辛苦且枯燥的工作，但是所有留在研究所的人，并不因此自怨自艾，而是童心未泯地设置了很多彩蛋，努力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这或许，就是她们爱着这片土地的方式。
任星之前已经有所动摇的心，又重新安稳了下来。无论顾简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都相信结果一定是好的。
因为顾简也是这样一个人，她是理想主义者，但她的理想却从不会脱离实际，而是始终根植在现实的基础上。所以理想的花朵非但不会凋谢，反而会被滋养得越发娇艳动人。
站在这里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夜风起了，任星才说，“回去吧。”
“嗯。”顾简应了一声。她的声音有些低，似乎情绪不太高的样子。黑暗之中，任星看不清她的表情，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等她推着顾简回到众人所在的地方时，再看过去，顾简已经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了。
任星本来想问，但又想着如果是能告诉自己的事，顾简肯定会开口，于是便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篝火晚会已经到了尾声，到处都是残羹冷炙，之前兴致勃勃跳舞的人，也都醉得差不多了，东倒西歪地坐在位置上，眼看就要睡过去。郝主任见状，连忙宣布今天就到这里，让众人收拾场地，回去休息。
研究所的人可以休息，但节目组这边的人，却是要连夜赶回去的。
跟来的时候一样，一批人坐车，任星等人则是直接乘坐直升飞机。只是安排人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直升机的驾驶员也是今晚醉酒的一员，这会儿虽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还挣扎着表示自己可以开飞机，但是谁也不可能真的放心把飞机交给他。
好在郝主任立刻提出了备用方案，“没事，我亲自开飞机送你们过去。”
听到这个提议，大家险些以为郝主任也喝醉了。
但事实就是，郝主任作为一位中年人，已经早早开启了“保温杯里泡枸杞”的老干部生活方式，滴酒不沾。而且别看他现在是个身材管理完全失败的微胖界人士，但想当年也是个相当帅气的直升机驾驶员。
由于研究所一直人员短缺，就算管理岗大多数时候也必须要亲自上一线，所以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郝主任的驾驶技术却是丝毫没有生疏。
机舱里的空气不算新鲜，任星上来之后就直接靠进座椅里，闭上眼睛养神。
之前在山上吹了一会儿风，当时觉得可以提神醒脑，但这会儿后劲上来，就觉得有些轻微的头疼了。任星心里琢磨着，回去之后要先冲一包感冒灵，预防真的感冒。
毕竟她接下来还有很繁重的拍摄工作，生病不但会影响自己，也会影响剧组的进度。
“走了！”郝主任出声招呼了一句，直升机缓缓升空，即将离开这片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土地。
那一瞬间，或许冥冥中自有感应，任星明明很难受，却还是下意识地坐起身，凑到窗前往后看了一眼。
也许是想做一个正式的道别？
而这一眼，却让她整个人都定在原地。
之前站在小山丘上看下面的彩灯时，任星只感慨那光影的效果如梦似幻，将这片土地妆点得不似人间。
而此刻，坐在直升飞机上，从高空中俯瞰，她才惊讶地发现，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竟连成了一条十分醒目的光带。这光带围绕着研究所那一片房屋，将原本看起来连绵无际的试验田，勾勒成了一颗五角星的形状。
这颗星星是那么大，安稳地卧在这被夜色笼罩的荒漠之中。
要不是此刻居高临下，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
这一瞬，任星才终于明白，之前顾简想让自己看的到底是什么。也终于意识到，顾简之前的异常，恐怕只是因为自己并未看出她苦心孤诣的成果。
——她用一种最特别的方式，把任星的名字刻在了这片土地上。
顾简说，西北的夜空低垂，是因为任星想靠近她。此刻任星才明白，原来那其实是顾简靠近自己的方式。
如此温柔、如此含蓄。
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顾简也一直在为两个人的未来努力，从未想过放弃。
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归处。
任星就这样怔怔地看着，直到那片星光越来越远，成为黑暗之中一个微小的光点，再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那光芒会永远闪耀在她的心里，至死不熄。
……
乘坐十二点的那一班飞机回京，折腾到家时，已经天光微明了。
下飞机时，顾简一直在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就这样分开。但她现在是残障人士，节目组那边格外关注，特意分派了人和车送她回家，任星只好假装没看到她的眼神。
其实她也不想分开，但公共场合，却不能不有所收敛。
任星靠丢下行李箱，靠在门板上叹了一口气。手心里的水泡隐隐发痛，她用保鲜膜胡乱裹了一下，进浴室洗了澡，就立刻扑倒在了床上。
虽然平时拍摄的时候也挺辛苦，但是像这样高强度的劳动，却也并不多见。
大概是太累了，任星本以为自己会有些失眠，然而尽管脑子里思绪纷呈，但人倒在床上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大概是终于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似乎做了几个梦，但醒来时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任星在薄被里翻了个身，只觉得很长时间没有休息得这么好过，精气神都完全恢复了。
拿起手机一看，居然已经下午四点了，差不多睡了十二个小时。
她不由庆幸自己当时请了两天假，否则这样的好眠若是被闹钟打扰，未免也太煞风景。
微信里有好几条消息，置顶的那一栏来自顾简，居然发了八条消息。任星点进去，依次是问自己醒了没有，是不是还在睡，午饭要不要一起吃，怎么还没有醒，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最后一条是几分钟之前发过来的。
苹果糖：醒了就给我发条消息，想跟你一起吃晚饭。
任星挪动手指，回复了消息。
那边简直像是一直在等她的消息，一秒钟都没有耽搁，立刻就拨了视频过来。
任星下意识地选择了拒接。
嗯……刚刚醒过来，没洗脸换衣服，更不用说梳妆打扮了，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视频的好。
虽然以两个人的感情来说，早就已经过了会在意这些的时候，进入了老夫老妻的阶段。但毕竟中间分开过这么长时间，现在重新在一起，就要把所有步骤都走一遍。
形象还是要在意的。
或许是理解了她的顾虑，顾简改成了打语音电话。
这回任星选择了接听，“喂？”
开了口她才发现，或许是因为刚睡醒，她的声音有些低，还带着几分暗哑，听起来非常、非常像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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