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陵多湖泊, 地势低洼,而百柳湖又是方圆数十里之地内最大的湖,绵延接天, 横无际涯, 正是一宿夏雨冲刷过,水面云脚低垂。
湖中有岛,岛上又有山, 形状如螺,人曰“螺山”。
山覆芳草奇树,纷繁葱茏, 红粉争攒若锦霞。螺山地势虽不高, 比江宁似乎也有不及,但山间有清泉出于幽谷, 时涧水受雨,争道下进, 汇入百柳湖中,势如散珠, 声若戛玉。
传闻山中有一奇人, 是位女神医,不知名姓, 不知来处, 为人多有怪癖。前往求医的无不患有疑难杂症,可她治病却不明价,多是由治好了的病人主动, 愿留多少便是多少。
而她只喜欢花种子。别人来治病,诊金便是一包螺山上没有的花种子。
且如同风寒一类的小病,在玄陵便可以治好的,她多半不医,甚至不会请人上岛。
马业成嘴拙,谈了半天,童子们也不肯让魏赦登岛,还是竺兰蕙质兰心,与人交涉了一番,不知怎的那傲慢的童子忽然准了,不但准了,神色变得极是温和。
一行人对竺兰既惊奇,又赞不绝口。
不过他们也只让魏赦与竺兰徒步上山,别的人只能在湖上静候。这下魏赦身边的人又有了几分不满,但魏赦以为带着一群山贼大喇喇闯上去也伤及和气,于是欣然应允,与竺兰跟随童子身后犹若漫步,悠悠地上行。
山势并不陡峭,路虽迂回,却也不长。山中坐落着一间规模三进的草庐,正堂悬“阳春白雪”四字,医者挂乐者招牌亦是奇怪。看来果然如人所说,是个奇怪的女神医。
魏赦与竺兰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随同童子入门。
正堂入眼可见一面高约丈许的纱帘,直垂于地,帘后若有人影,朦胧姽婳,瞧不太真切,甚至隐隐令人感到是错觉。壁上奇怪地悬着一支洞箫,箫身莹然如玉,可惜已断作两截,不复能奏。
帘后人道:“请坐。”
果然是个女子的嗓音,音色略沉,比草庐外的百柳湖还要沉静。
魏赦依言而坐,竺兰傍在他身后。
女神医令他伸出手,帘后分出一只皓白如月的素手搭在魏赦的脉上。
周遭静谧无声,竺兰抬眼看向旁侧,这女神医气派极大,几名童子都安静极了,一动不动地托着医用器具等候差遣。
女神医问了魏赦的症状。
“火热不退。”魏赦道。
女神医收回了手,半晌,帘后都没有声音。
竺兰有些微紧张焦急,忍不住开口询问。
女神医侧身,看向立在帘侧抱着剑寡言无声的一个青年男子,启唇,似询问了什么,男子看了眼帘外魏赦,对女神医点头三下。竺兰一阵莫名,只听女神医平静的嗓音飘了出来:“魏公子内修过人,乃我平生罕见,我因不通武道,因此难以决断。”
顿了顿,又一字一字地从容道来:“我猜测,魏公子曾经被人强行灌输过内力修为,致使原本不稳的根基有所动摇。”
魏赦蹙眉,“并不曾。”
他记忆里没这回事。
女神医并不恼,而是坚信自己的判断,“因为根基动摇,所以这一次魏公子强行提起内力流转周天,气血遇到阻滞,方凝结成火,久而成疾,一时不退。”
抱剑的青年男子双眸幽深,犹如子夜孤狼般的,炯炯地盯着魏赦,防备他突然出手似的,对女神医看护得极紧。
魏赦眉间的褶痕更深,竺兰忽伸出一只手掌,压在魏赦的肩上,忙道:“可有医?”
女神医道:“小病一桩。”
“此不需服药,而需外力。”
她又侧眸看了眼青年。
青年作势,请魏赦出去。
魏赦转身便朝外走。
竺兰仍旧不解,纱帘后传来女神医的声音:“我想,魏公子最初被灌输这股骇人的内力时,一定历经过一场、甚至是无数场生死恶斗,才能活下来。这便如同是人吃多了积食,需有人助他消化,打通经脉,自然好转。”
竺兰不懂医,更不懂武,茫茫然地点头应了。
屋外已是一阵短兵相交的铮璁之音,竺兰愕然,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果不其然,那抱着剑的冷漠男子已与魏赦交上了手。他的剑极快,快得竺兰看不清残影,势若游龙,矫健有力,剑刃破空之声直比昔日遭受追杀时那如雨的羽箭还要迫人。
但魏赦竟还算是游刃有余,只有一柄短匕,穿梭剑光笼罩之下,毫发无伤。
“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女神医身边的童子领了吩咐前来竺兰身侧,躬身作揖拜了拜,嗓音清澈稚嫩:“我家主人说,如夫人不愿令郎君受伤,这一场打到天黑便会歇了。”说罢,又道,“请令郎君打架的时候便不要提内力。我家的护卫空有招式,内功尽废,若打坏了,只怕也无法为魏公子治疾了。”
这话明着是说给竺兰的,实则却是告知魏赦,不可伤了女神医身边的青年男子。
这一场打到了黄昏,竺兰都看饿了,两人还在你来我往地打架,确实没怎么分胜负,双方偶尔擦破点衣裳,掌风拂到肉,也不过春风细雨,并无受伤。
于是竺兰走了,将草庐的厨房霸占了,为女神医在内的所有人烧了一桌子精美菜肴。女神医向来食素,只让身边的童子端了些清粥小菜入她房里,便闭门不出。
她的脾气确实极是古怪,也不肯见人,但竺兰尊重她,便也再没有打扰。
天黑时分,两个男人打完了,汗流浃背,魏赦还好,那个护卫却是喘气如牛,也不肯用晚饭,径自朝后山去了。
竺兰替魏赦擦了汗,魏赦也胡乱用了些汤羹,便告辞,折返下山来。
童子护送他们俩到山脚,又嘱咐道:“我家主人说,魏公子根基不稳,便如同刀剑久置不用极易锈蚀,还需不断淬炼才是,切不可懈怠。”
魏赦面露惭色,“在下知道了。多谢神医提点。”
说罢,解了身上的锦囊,鼓鼓的一包银子,递与小童。
他牵了竺兰的手,两人从容地吹着湖上的微凉夜风,鼻尖盈满了河畔草木的熏香,往岸上走去,竺兰方才到现在便一路沉默,此际终忍不住问:“魏公子,你的钱这么多,从哪儿来的?”
魏赦抱歉一笑,“你知道,我统辖的多是山贼悍匪,水寇强盗,没什么正经营生,当然没什么正当来路。”
见竺兰似略作顿步,他忙又道:“不过我不喜欢干明抢的事儿!只是他们不大好管,便是让他们自己去谋个活,他们也干不好。我只能徐徐图之。莽山那群已经被驯化了,自己在山上开垦了良田。他们嫌这不来财,我便包了几座山头,让他们修了几条路,过路的送点买路钱财就是了,收也收得不多,路人如不愿给,便只好绕远路。”
莽山的弟兄对魏赦言听计从,七省绿林的就未必,魏赦便用对他们而言更温和的手段,大梁终归是有些来路不正的生意,地下的赌场、古玩行当的赌玉,除了走私,无有不涉猎的。
“这些也不是长久之计,但比起以前打家劫舍刀口舔血地度日,如此也算是有了一个改变。我也希望他们,以后放弃这些路子不正的生意……”
竺兰道:“你拿了很多‘孝敬’?”
不难想象,魏赦在七省绿林的黑道生意上吃了多少钱。他在江宁如此大手大脚,不是没有原因的。江宁首富,看来并非虚言。这个人,他到哪儿就是哪儿的首富吧。
魏赦眨了眨眼睛,有些告饶意味,竺兰于是不说了,轻轻呼了口气。
天色已黑,这一晚看来已是无法入城。
一行人便在湖边搭了简陋的帐篷,居其中修整了一晚。
翌日天色放亮,终于入城,入城郭之际,一名小厮已在门边上等候多时,见魏赦一来立刻迎了上去,“魏公子,我家郡王已在静候,小公子亦昨日深夜而至。”
他说的是阿宣。竺兰骤然眼色发亮,明灿灿的,似乎没想到魏赦竟真能这么快把阿宣接了出来,她无比感激地望着他,魏赦勾了勾唇,牵住她手,率众遥遥朝王府而去。
马车停在王府大门,王府气象万千,比江宁魏家还要华贵辉煌,从正门弃了车马,迈入门庭,一路都有女婢引路。
待入庭院,还未过堂,竺兰忽听得响亮一道童音:“娘亲!”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看去,跟着便又是惊喜的一声“干爹”,小人儿白白胖胖的身影摇摇摆摆地朝他们奔了过来。
竺兰顿时眼眶发热,蹲下身来将扑入怀中的儿子一把抱住,阿宣入了她怀,一双柔软的胖乎乎小手紧箍着娘亲的后背,嘤嘤哼哼地哭了出来。听人说阿宣昨夜里来时还分外坚强,听说娘亲即刻便至,还高兴了一整晚,但一见到竺兰便立刻没出息地哭成了泪人儿。
竺兰好半天才哄好了,她还趴在竺兰的肩头抽泣。
一晃眼,见了魏赦,愈发赧然,小心地唤了声“干爹”。
魏赦微微皱眉。
竺兰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也多了几分局促,目光与魏赦撞上,他一触即离,她的面颊微微发烫,躲闪之间眸光漾起了股细腻清润的波澜。
“儿子。”
她指了指魏赦。
“以后,可能要叫‘爹爹’了。”
那瞬间,魏赦的脸色是有些惊讶的,似乎没想到竺兰会让阿宣改口。
但她这么说了,便是一种认可,至少她用行动证实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已是不可或缺。
阿宣只见他们俩人均充满了期待和鼓励地看着自己,虽还不懂,但只能把小脸挤在了衣服里,听话地唤道:“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我终于升级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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