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为自己的婚事很是着紧, 曾经连着相看了十几个青年才俊,他都以为不可, 后来江宁魏家的大公子,他算是有点兴趣, 可惜她不喜欢,于是也黄了。
如今好不容易相中的这一个,是外祖父给她千挑万选看中的,万州人士, 名徐粲,隋轻絮和他只见了一回面,便默许了亲事。但她的事一向是哥哥做主的, 因此隋白没见过之前, 她不敢贸贸然点头, 于是回了玄陵以后没有多久,私下里给徐粲放了一只信鸽。
徐粲二十出头了也没娶亲,家里人也都急,因他热衷于功名,又信奉缘分,一直蹉跎到遇见隋轻絮,方明白何为怦然心动,这一心动之下,竟犹如烈火熊熊,一把将整颗心都燃了起来,实在不能按捺, 正想去拜会玄陵郡王,可惜一直等没有等到机会。适逢隋轻絮的信鸽飞来,徐粲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他既欢喜,又感到万分紧张,立马准备了上好的礼,动身去往玄陵。
在城外便与隋轻絮会合,小情侣本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这都已多日不见,两人分外亲热,上了马车以后,便一路絮絮不停地说着亲热话儿。快到王府时,徐粲这才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轻絮,要是你家哥哥不同意咱俩的事可怎么办?”
隋轻絮想了想哥哥那挑剔的性子,心中其实也不无发愁,不过徐粲好不容易上门来,她不会让他下不来台的,支起了笑脸,“你放心,我王兄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平常什么样,见他便也什么样,不要太拘了自己,我哥哥不喜欢别人拍他马屁。”
“嗯。”徐粲心神不定,点了点头。
但一迈进王府,他整个人便更是凌乱了。
实在紧张不已,紧张到背后已出了一层凉汗。
轻絮的这个王兄,比她大了十七岁,名为长兄,在她的生命里却担任着如父一般的角色,因此徐粲有一种犹如第一次登门拜会岳父的感觉。
传闻之中的隋白,他经手治理的玄陵,能有夜不闭户的上古遗风,实在难得,可以想见这是一个何等的人物。可是他却不大显露于人前,也正是因此,这位玄陵郡王在世人眼中有颇多神秘之感,徐粲完全猜不着他的喜好。
他现下才会如此紧张。
“福春!哥哥在哪?”
福春看了一眼跟在郡主身后的徐公子,觉着是人中龙凤,自然了,老爷子看中的孙女婿不会太差的,于是欣然点头,“王爷在寝屋里呢。”
说罢,福春身后的寝房门被拉开来了,隋白正停在屋内。
那是徐粲第一次见到他的大舅兄,隋白披了一件大氅在屋内,正值夏末,天还热得可怕,可他浑身莹白,毫无汗迹,犹如传闻之中的冰肌雪骨一般,整个人苍白得恍如琉璃。但那双眼睛,高贵而冷漠,只随意地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轻絮,带客人去正厅,我容后便来。”
徐粲心神不宁,跟随着隋轻絮往正厅而去,心中愈发感到惴惴。
玄陵郡王如此人物,想必风华正茂时,更是华美贵介,难怪轻絮择婿一直不顺了。这么一想,自己能入隋家大门,已是佼佼,心随之坦然了下来。
在正厅等了片刻,隋轻絮不住地安慰他没事儿的,她哥哥不吃人,徐粲微笑:“吃人也不怕,我喜欢你,怎么着都要娶你的!”
隋白的脚步正停在门外,顿了一下,他没说什么,低头走入了花厅。
此时他已衣衫工整,换上了紫棠色的织锦长袍,发簪金冠,说不出的昳丽,连脸色的苍白仿佛都褪去了几分。徐粲忙起身去迎,隋白道了一句“不必了”,令他就坐,不必客气。
徐粲留在王府吃了一顿便饭,这顿饭吃得可谓艰难,因为玄陵郡王确实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物,对他虽然客气,但这种客气之中,总带着三分疏离和傲慢,令他有几分忐忑。直至饭后,天色已晚,隋白请人送客,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王府。
说实在的,他心里也极是没底。但好在轻絮向着他,过几日应该便会有消息的。
他一走,隋轻絮便急着问她哥哥:“怎么样?”
隋白八风不动,手指慢慢地搓了一下掌中的玉扳指,淡淡地道:“还可。”
隋轻絮面露欢喜,“哥哥你答应啦?”
隋白看向她,终于露出了笑意,“你喜欢,哥哥怎能不同意?何况是外公挑中的,就算不是人中之龙,也必是一个靠得住的人。”
实话实说,今日徐粲的表现极其糟糕。不过这种糟糕也正让隋白见识到了他的真实,和他对轻絮确实是真心真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的妹妹也老大不小了,难为有一个她能喜欢的。
“让徐家商议一个婚期,尽快来提亲就是。”
隋白从饭桌之上起身,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走出了花厅。
隋轻絮望着哥哥踽踽独行的身影,满腔的欢喜,这个时候也被冲凉了。哥哥在府里已无至亲,就只有自己一个,她要是也远嫁到万州去了,必不能时时回来,那时候,哥哥一个人,该有多么孤单啊。
徐家对这门婚事极为热情,隋轻絮递了消息之后没两日,浩浩荡荡的求亲队伍便出发了。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具体的婚期,定在三月之后。因此必须紧锣密鼓地先张罗起来了,这么好的媳妇儿,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难为竟看上自家的傻小子,徐家两老生怕儿媳妇长了翅膀飞走了,在保全礼节的完整的情况下,进度飞快。
隋轻絮出阁的这一日,正是一个晴日,惠风和畅,迎亲队伍敲敲打打上王府来,从玄陵城门一路招摇,百姓争相围睹,今日是郡主出阁的大日子,平日里郡主在玄陵也没少关照他们老百姓,大家都惋惜郡主十九了还没个夫婿,没想到今年就有了!一个个都无比欢喜,不自觉地随着迎亲队伍,犹如游龙般行到了王府门口。
隋轻絮一向不喜繁文缛节,今日却不得不起早,任由几个婆妇将自己打扮得简直犹如花枝招展,头顶上压了一顶厚厚的凤冠,直压得她脖子都直不起了,好不容易才出了闺房,任由几个婆子婢妇扶着自己,迈出了门槛。这时,新姑爷已经等不及迎了进来。
不过,在看到隋白的那一刻,新姑爷的脚步明显一滞,不过很快,他又改换笑容,亲热而尊敬地唤了一声“兄长”,接着便振奋地等待着他的新娘朝他走来。
隋白颔首,却没作声,只右手牵起了隋轻絮的手,将她交付给徐粲。
徐粲稳稳地接到了自己的新娘,心头的一块大石仿佛终于落地,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甚至发出了声音,头纱之下,隋轻絮更是脸红娇羞不已。
“王爷。”下人突然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只精美的木椟,呈到隋白面前。
“这是百柳湖送来的。”下人停了一下,咬牙,道,“是神医夫妇庆贺郡主大婚,特地送来的贺礼。”
盒子上还雕镂着他们两人的名字。
隋轻絮闻言一把扯开了头顶的盖头,几个婆子都直说不可,这不吉利,隋轻絮却不管了,咬唇道:“哥哥……”
隋白笑了起来,“无妨,收下吧。”
下人于是拿给隋轻絮。
隋轻絮摇头,“我不收。”
她是喜欢嫂子,可是如今,很难不生出隔阂。她不明白在这个时候,嫂子还非要以夫妇的名义送贺礼是做甚么,哥哥明明再也没去过螺山了。
隋白道:“来者是客,礼亦是一样,不好不收,福春,拿下去吧。”
福春点头,连忙将刻有“双成”和“见青”两个名字的碍眼盒子夺了下来,转身匆匆离开了现场。
隋白替隋轻絮将盖头拉下来,笑道:“别误了吉时。”
隋轻絮虽然还是有些不忍和不舍,但终究没再任性,点了下头,伴随着她的新婚夫君,两人一同朝屋外离去,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吹吹打打的仪仗队,很快也便销声匿迹。
王府之中,除却无数大喜的花绸和彩纸,人烟散去,显得无比寥落。
隋白在庭院里站了片刻,等鞭炮留下的灰烬冷透,被秋风一股脑地扫到了台阶下,他身上也仿佛已经冷透。他的狐裘和大氅,已经捱不住秋天的冷了。
奇怪在这一刻,他的心竟是无比平静的,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一丝不舍。
万州路远迢迢,隋轻絮出嫁以后,便省了要回门的礼节。福春坐镇府邸,命人将屋子洒扫出来,红绸子和彩灯笼这些,依照风俗至少得挂满三日才能收,知道郡王见不得这些,但他没发话,福春怕提早收了不吉利,也没动手。
还是三日以后,听说新姑爷和郡主已平稳地走上了官道,福春这才放心,令人将彩灯等物收好,不再让郡王看见。
先前徐家的人来求亲时,郡王为表诚心,几乎将府邸搬空了,拿了无数的奇珍异宝出来,而且全给了郡主作嫁妆,福春想,郡主是郡王唯一的妹妹,他自然希望以后郡主远嫁,在婆家也能风风光光的,得有人撑腰。
趁着这一次大喜事,郡王给府上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尤其是福春这样的老人,更是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资产,足够他安度晚年了。也许郡主终于出嫁,郡王也终于想通了,这连着几日以来,走州官的衙署走得比以往都要勤便许多,公事冗繁,这也是应该的。
秋天的末尾,聒噪了这么久的凄切寒蝉,终于从枝头湮没了一切的痕迹,静得便仿佛它从未来过。
隋白的屋内点燃了鱼油长烛,烧得露出了淡淡的白光。
长烛挨过了黑夜,仅只剩下食指长的一截,通身的油蜡,似无数滴剥落的泪珠凝住。
天快要破晓了。
梦里好像有一声声杳远的鸡鸣,隋白从浅觉之中慢慢醒来。
轻絮出嫁万州,已经第七天了。
屋子里的香已经成了冷烬,他揉了揉眼睛,慢慢起身,拨开倒悬的一排珠帘,走到了帘帷之后。那方摆了十多年的榻,还静静地停着,博山炉之中早已湮灭了安息香片。原来不是烧完了,而是火不知为何突然断了。
隋白将它们捞了上来,用火折子再度点燃,放入兽炉里。
袅袅的香气腾挪了起来,晕散了整间屋。
那副陈旧的美人图,还挂在墙壁上,芙蓉花面美眸流转,恍若神女凌波踏月而至。
隋白在画前停了许久,摆了一只板凳,踩上去,将画取了下来,卷上了画轴。
他再度躺回了自己的藤椅,将卷好的画搁在膝头,双手小心地拉上自己的狐绒软毯。
藤椅后的长柜子上有只青瓷碧玉大碗,碗里盛着一碗昨夜里打上来的清水,浸泡着昨年冷梅的花瓣。
香气如墨,清宁、悠远。
碗旁搁着一只玉净瓶,瓶下压着一封书。
隋白微微欠身探指将玉瓶勾在了手中,静静地端详了片刻,指腹摩挲过玉瓶上细如蛛丝的隐隐裂纹,揪开瓶塞,仰头。
冰凉的药液滑入了咽喉之中,渐渐化作一种令人清醒的灼痛,渗入喉管,和身体每一寸血液流经的皮囊。
天已破晓。黎明到了。
苍白的人靠在那方藤椅上,闭着眸,一动不动。
瓷瓶从垂落的掌中摔下,清脆一声,便化为岑寂。
这个世界静得再没有一点声音,风声也没有。
……
“十二年,郡王他其实,从未走出这间屋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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