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的身体绷紧了。
他和李放之间,也算合得来,两人今日又同力为李寻欢平反,按理算是朋友,但他还是不肯放松警惕。
李放躺在他旁边,盯着屋顶发呆。
他睡不着。
尤其在这样的地方睡不着,他其实可以去外面住店,哪里都行,但他今天想交个朋友,于是不肯让对方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他睡不着,阿飞也睡不着,两个人睁着眼看天花板,七星磐龙被李放从腰上解了下来,正放在两人身体中间。
外面在落雪,屋内很冷,两人连床被子也没有,习武之人,内力护体,但若非至刚至柔的功夫,耐冻也只是好过寻常人罢了,武功再好,到底是人类。
李放修习的心经是明玉功,女子内功,本就阴柔,他也觉得冷了,阿飞比他穿的单薄多了,却没有一丝冷态,如不是他的嘴唇冻的那样苍白,旁人很难看出这个衣着单薄的少年也会冷。
李放问,“你不怕冷?”
阿飞说,“我也会冷。但我在荒野中长大,如果不能抵抗寒冷,我就要死了。”
李放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绣玉谷四季如春,他说,“我过去从没见过雪。”
阿飞低低地说,“雪是可恨的。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风雪是我的敌人。”
李放没有问他为何在荒野中长大,李秋水如果不肯把年幼的他送去移花宫,而是丢在什么地方,他如今也和阿飞一样。
“你难道姓阿么?”他说。
阿飞:“我没有姓。等我名扬天下,也许我才会说出我的姓名。”
李放说,“那你为何住在沈氏祠堂?”
阿飞不说话了。
李放已猜到了他的姓,阿飞或许就是沈家的孩子,但却说没有姓,其后应当是一个悲痛的故事。他缓缓说,“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阿飞说,“这与你无关。”
李放双手背后,去解自己的翼冠,那银翅已然顶着他了,让他有些不舒服,他把银冠解下,放在一旁,又把散落的乌发小心拢到斗篷内,不让它们沾到外面的尘灰。
阿飞默默看着他动作间柔软的发丝贴在玉一样的侧脸,忽然道,“你为何不去客栈借宿?”
李放忽然偏过头看他,两人的距离比对剑那一次还近。
阿飞的屋内没有灯,有月光照入,他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朦朦胧胧,只有湖水一样的清透双眼明亮可见。
李放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清晰可闻,“你看不出来,我特意同你结交么?”
阿飞没有说话,他寒星一样的眸子看着对方,仿佛错觉一般,那眼睛忽然柔和了。
“你不需要特意同我结交,”他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你明日还去兴云庄么?”李放问。
阿飞嗯了一声。李放了然,他是要去见李寻欢,今夜虽然免了他被打作梅花盗,可看他腹背受敌的样子,恐怕这关并不易过。
李放忽地问,“你去杀梅花盗时,林仙儿在做什么?”
阿飞说,“林仙儿是谁?”
李放:“……”
李放:“今夜被掳走的姑娘,我的未婚妻。”
阿飞没有印象。他刚一到,就和梅花盗交手,后来李放来了,两人对手了一次,又费口舌和田七那帮人争辩,他实在没有注意力放在哪个姑娘身上。
阿飞偏头看他,“你姓李,是李寻欢的什么人?”
李放:“萍水相逢而已。”
阿飞:“我以为你们是兄……弟。”
李放挑眉,“你们不是好友么?你竟不知道他如今孑然一身。”
阿飞:“我与他相识不久。”
“相识不久,你就这样信他,”李放说,“你不怕别人骗你么?”
阿飞皱眉,凝视着他,“他是我的朋友,绝不会骗我,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李放:“我没有针对他,是说你,你武功虽高,可这样容易轻信别人,会被那些满脑子钻营,惯会撒谎的人骗,他们武功虽不及你,可人心是可怕的。”
李寻欢这样聪明的人,可看今夜那些恨不得他立刻身败名裂的人,哪个不是多年前就和他相识的朋友?他的义兄龙啸云若一意保他,他绝不至于这样狼狈,可龙啸云只是沉默,作壁上观。
阿飞很固执地说,“我的朋友绝不会骗我,骗我的,我不屑与他们相交。”
李放看他好像看到年轻的自己,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二师父同我说,真正聪明的人骗你,绝不叫你看出来,尤其是女人,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所以她不让我同女子亲近。”
可宫内都是女人,师弟花无缺就不像他被这样要求,他对女弟子们很好,她们也敬爱他。李放自小长到出江湖前,只交过花无缺一个朋友,绕是如此,交往也少,因为邀月也不准他和男子多接触。
阿飞说,“那你会骗我么?”
李放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拿起身侧的剑鞘打了旁边的人一下,也不知打了哪里,发出一声闷响,“你取笑我?”
他那话分明是说,你也漂亮,你会骗我么?
阿飞也不躲,只是看着他,眼睛里带点笑意。
李放也不可能真因为玩笑话同他生气,他拧眉,“不同你计较。”
这边谈天,李放的另一个朋友正经历人生大劫。
游龙生原在自己的屋子里睡下了,却忽然发现屋内灯亮起了,他抓起床边挂的剑,警惕地看着来人,下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就转化为错愕。
因为那是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林仙儿穿着单薄的春衫,衣衫凌乱,云鬓已散,在温和的灯光下越发动人,好像冰肌玉骨一般。她的眼眶已红了,哀愁地看着他。
游龙生沉默片刻,“林姑娘,你怎么在这?”
“我不来找你,你也不找我是不是?”林仙儿靠近一步,要依偎在他怀里,游龙生往后躲,她就抱住他,而他整个人已僵住了,到底没直接推开她。
林仙儿把脸埋在他怀里,嘤嘤哭泣了一会。
“谁欺负你了,林姑娘?”游龙生无奈地说,他已有猜测了,怕不是林仙儿与李寻欢幽会被李放抓个正着,她在李放那里受气,自然找他这个泄露秘密的。
林仙儿抬起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明知故问,你,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害惨了?你以为我是同李寻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成,你也太侮辱我了!冷香小筑是他的故居,我不过是因好奇,把他叫去问问,那些物件都有什么故事罢了。”
游龙生静默,他不好直说自己其实听完了全程。比如,他听见李寻欢说,“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李寻欢出关不久,他们二人的私情,定然是在李放同她定亲后,甚至还得知青魔手已被丘独送给了她,他还听见林仙儿娇娇地说,“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因此他也知道,李放留宿藏剑山庄那些时日,林仙儿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兴云庄,还去夺了金丝甲,她一介闺阁女子,如何夺的?他甚至不敢细想。
越往后越劲爆,林仙儿说不想嫁人,才放话要嫁杀了梅花盗之人,又说唯有李寻欢不同,其他男人都像狗一样缠着她——他游龙生也曾做过她的狗!
他二人调情,俨然一对奸|夫|淫|妇。
林仙儿当时的媚态,视爱慕她的男人如草芥一般的话语,听到他心中,先想起的不是被她骗了的朋友李放,而是他自己,他一度奉她为天下最纯洁的圣女,若非李放与她定亲,他还要把鱼肠剑送给她,只求她垂怜,多么可笑!
她坐在男人怀里扭动勾引的样子,哪里是什么圣女,分明是天下第一的贱人。
他仓皇而去,路上遇见李放,见他依旧清俊无双,又想起林仙儿,不免有种白雪被污泥玷污之感,可他不能直说,李放此人最傲气,如果知道了此事,恐怕提着剑就要把林仙儿和李寻欢的头割下来,且沦为江湖笑柄,只能提示他林仙儿和李寻欢将幽会,别的倒不多说。
如今又换了他。
林仙儿抱着他,又是那样扭动,他曾无数次为她的身姿心醉,这一次如此接近,他却只觉得恶寒。
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他忍不住想。
心与体不是一回事,林仙儿存心点火,她又是此道高手,游龙生纵然心里犯恶心,生理反应总是难免的,林仙儿自以为有了把握,又接着说,“你将我害的好苦,我今日险些被梅花盗杀死,李放却还要冲我发火,他已对我有了嫌隙,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迷蒙的一双眼像钩子一样缠着他,波光粼粼,春水融融。
游龙生看着她,却忍不住回想起了他和李放初见的那一面。
他当时把他误看作女子,后来虽解除了误会,可那心神激荡的一眼仍不曾忘记,他二人月下对酌,他却怀着卑劣的心思,想要再见一次白雪落梅的美景,可惜李放似乎千杯不倒,反而是他醉了。他见过他抚琴,见他练剑,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不似凡间人。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他已不得不承认了。
他起了反应,想起的却是李放,想一折高岭之花,让它在手中开放。
林仙儿见他神色怔怔,娇笑了一声,踮起脚在他耳边说,“其实我……,公子你待我温柔,我都是记得的,只是大哥要我嫁人,我不得不从,可仙儿始终是,始终是惦望着公子的。”
她话音落下,单薄的春衫也随之而落,她身上无一处不美,灯下宛如一座白玉美人。
她的衣服脱的这样容易,难怪初入关的李寻欢也见过。
她好像在看情人,说的话比蜜还甜,恐怕他还错怪了李寻欢,不该是他引逗他人未婚妻的。他,李放,李寻欢,丘独,还有许多爱慕者,有多少人听过这样的话,见过她的身体?
游龙生再也忍不住了,他推开了林仙儿,拿起旁边的大氅与宝剑,大步走出了这间屋子,越走越快,直用轻功飞身而去。
林仙儿被他甩下,恨恨地把衣服穿上了。
既然他连这等好事都不要,便叫丘独杀了他,死无对证,李放纵使怀疑,也没有证据,若是退婚了还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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