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推开门扉,却看见一个身影正坐在椅上。
游龙生脸色苍白,唯有脸颊浮着两坨晕红,李放才进来,他眼前一亮。
李放凝眉,“你醉了。”
游龙生说,“我很清醒。”
李放淡淡道,“我已见过一个醉鬼了,就像你现在这样。”
游龙生酸溜溜地说,“谁?阿飞么?”
李放:“……”
他微挑眉,“你和他真是一条心,只这样说你也猜得到。”
游龙生不可置信地说,“真是他?”
他猛地从椅中起身,走到少年跟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伸手去拉他的衣领。
李放抓住他乱动的手,“做什么?”
游龙生说,“我瞧瞧他有没有做什么。”
李放:“他什么也没做。”
游龙生冷笑一声,“不可能。”
李放:“……”
李放决定吸取上次的经验,不和醉鬼说什么,伸手想去点他的睡穴。
游龙生抱住他的手臂,“慢着,我有话同你说。”
李放:“明日再说,现在说了,你记得么?”
游龙生低声说,“非现在不可。”
他面无表情,“我纵使醉酒,醒了也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况且明日你又练剑去了,就今夜谈。”
李放说,“好,你松开我。”
游龙生一动不动。
他叹气,“罢了,我就是现在打你,你估计也没反应。”
他在床边坐下,游龙生就像粘在他身上似的,也跟着坐下了。
李放挑眉,道,“说吧,游少庄主。”
游龙生反而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是家中独子。”
李放:“嗯。”
游龙生接着说,“我爹娘已仙去了。藏剑山庄日后就由我掌管。我爹生前,只盼我留下香火,世世代代守祖宗基业,又帮我拜得名师,好独当一面。”
李放已听了许多人的身世,游龙生这样的世家子还是独一份。
又听他低低地说,“我,我原是喜欢女人的,也曾追求过林仙儿……我不喜欢男人,有人给我献男宠,我都拒绝了。”
李放实在不懂他在说什么,毕竟家中独子和喜欢女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联系。
游龙生苦笑一声,“你不明白是不是?好,我再说清楚些,我若同男子在一起,就无法诞育后代,遑论传承香火和祖宗基业。世情舆论,倒还在其次,我虽难免会因他人议论觉得羞耻,但也……我也愿为对方忍受,有人非议他,我还要更生气些。”
李放沉吟道,“你很开明。”
游龙生咬牙说,“但我,我不喜欢男子。”
李放:“……”
他凝眉,缓缓地道,“那你,想这些做什么?”
游龙生面无表情地拧了他一下。
手臂上传来痛楚,李放忍不住蹙眉,心里颇为无奈,真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人生气了。
游龙生说:“我没有断袖之癖,不好分桃,只是我喜欢的人,他恰好是男人罢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少年,“你明白么?”
李放感受了一下他加大的手劲,估计自己如果摇头,可能他就真的恼了,遂微微颔首。
游龙生满意地说,“好,所以我既然要和他修好,就势必要放弃祖宗传承,我爹对我赋以厚望,生恩之大,我怎能轻易负他?”
李放说,“但你又想同那人长相厮守。”
游龙生点头,期许地望着他,“我该怎么做呢?”
李放沉思了许久。
游龙生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的答案。
李放半响,轻叹一声,“我也不知。你且从心吧。”
游龙生眼神黯淡下来,他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他才哑声说,“我哪个都不想放弃。”
李放说,“只有你自己能决定,你原不该来问我。”
游龙生沉默了。
他自嘲似的说,“我会来问你,其实本就心知该如何选了。”
李放道,“难道你知晓我的答案,就会更确定本心么?”
他微微蹙眉,其实以他的性子,家业如何还在其次,因自小与双亲分离,关系淡薄,本就谈不上如何重视他们的遗命,若他选,定是选情人的。可游龙生与他境况不同,怎能听他的意见?
游龙生轻声说,“我也许会改变心意。”
他抬眼,与李放四目相对,“只要你说。”
被他专注地看着的人沉默许久,缓缓道,“坚持你原来的选择就好。”
游龙生垂眸,长睫在脸上打下阴影,他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握住李放手臂的手却收紧了些。
他似乎在思索什么,看起来很安静。
李放没有出声打扰他。
卧房里安静的只剩下屋外簌簌的风雪声。
游龙生忽然松开了抱紧李放的手,一言不发,推开门扉,大步走进了雪幕里。
次日,李放又去雪峰练剑。
等到午间,来送饭的却是杜鹃。
李放问,“游龙生呢?”
杜鹃抿嘴笑道,“他呀,他不要你了。”
李放敲了一下她的头,“胡说什么。”
杜鹃呀了一声,捂住了脑袋,“我就说你听不懂的。师兄是个胆小鬼,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啦,这也要想,那也要想,就把自己想回家去咯。”
李放其实听懂了,原来不明白的,只是游龙生昨夜找他一番剖白,他大概也知道,游龙生下山,是要回去继承藏剑山庄了,大概已经决定放弃他那位两情相悦的情人了。
杜鹃笑吟吟地看他,“你什么时候练成呢?”
李放说,“原该快了,但最后一式,我不明白。”
杜鹃哦了一声,“你怎么不找师父教教你呢?”
李放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他才学透了一半。”
红衣少女定定地看着他,“你真厉害。”
李放收敛了笑意,淡淡道,“比起我师父,还是差远了。”
杜鹃好奇地说,“你师父?他很强么?”
李放说:“她才是天下第一,只是不愿出世,旁人不知罢了。”
杜鹃笑道,“你已这样厉害了,他该是多么风采卓著的人呀。”
李放说:“不错,她不仅武道至尊,容貌亦至美。”
杜鹃:“啊,原来你师父是女人呢,那,林仙儿比她如何?”
李放道:“远不如她。”
杜鹃说,“哎,可惜啦,若她也在江湖上,那这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该是她的才对。”
李放的眼睛忽然睁大了。
杜鹃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忧心地问,“李少侠,你怎么了?”
李放盯着她,道:“你再说一遍。”
杜鹃心知不可能是前一句,于是顺从地道,“可惜啦,若她在江湖上,第一美人该是她才对。”
李放重复说,“第一美人。”
他说,“原来如此。”
杜鹃蹙眉,担忧地看着他。
李放忽然明白了。
邀月对他说,既然去了江湖,就要做江湖第一人,可只有第一美人能够配的上他。
——但这个第一美人,原来是她自己。
本就如此,他在移花宫中,只有邀月能名正言顺地同他交谈,怜星亦受到姐姐的压制,小时还能同他亲近,等他大些了,也不得不疏远,而师弟花无缺亦是。
他知道邀月在他身上看到江枫的影子,从得到七星磐龙起就明白,那原是江枫的佩剑。
可他只以为是同样容色出众,邀月怕他为女子所骗。他从前没有想过其他,只因师弟同江枫外貌几乎一致,如果是移情,应当是对花无缺,而非他。
可他竟不知道,她完完全全地把感情转移到了他身上,爱意,温柔,占有欲,毁灭欲。
杜鹃:“李少侠?”
李放垂眸,淡淡道,“我竟是江枫的影子。”
杜鹃说:“江枫是谁呀?”
李放说;“所以她要杀林仙儿。”
杜鹃:“谁?”
李放低低笑了几声:“她烧了我给星奴的锦帕,将她投入水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杜鹃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能看懂少年未溢于言表的痛苦。
她伸手要去拉他,他却退后一步,握紧了竹剑,横剑在前,忽然在雪地里游龙似的跃动起来,竹剑化作一道绿影。
他脚步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印记,身形变换时踏起一片扬雪,剑之所指,剑气如长虹贯日,劈砍起一道气浪。
满地的冰雪,已结块的碎裂开来,飞雪被舞起,狂风呼啸,像是天灾怒吼,威压逼人,漫天雪白,直如置身冰雪世界,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席卷天地,暴雪重重,只欲雷霆震怒,毁灭陆土草木,耳边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杜鹃几乎看不清风暴中的少年,眼前一片银白,狂风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大声喊叫,声音却被风声淹没,碎石粗雪割过她裸/露的肌肤,像刀一样划出刮痕,她咬咬牙,迎着风雪往中心走。
她走的每一步很艰难,像沙漠风暴中的旅人,追逐着绿洲。
每一步都有剑气激荡而出,划破她鲜红的衣裳,可她并不在乎。
绫罗零落,几道裂痕,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中涌出,在冰凉的空气里泛着刺痛。
她闭着眼,脚步不停,缓慢,坚定地往前走。
她束发的锦带散开了,黑发飞舞。
红润的脸颊冻的发白,几道红痕在光洁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幸好这块空地并不大,她总算到了中间,少年毫不退让,竹剑从她身侧穿过,手臂刹时血流如注。
杜鹃说:“李少侠,你冷静一点。”
李放充耳不闻。
少女一咬牙,冲上去就要抱住他,少年剑影浮动,已横过了她的脖颈。
可她没有分毫退让,剑刃到底没有继续前进。
风雪渐消。
杜鹃抱紧了他,把脸贴在他胸前,闭眼去听他激烈的心跳。
她的手带着安抚在他背后拍动,柔声说,“你并不是谁的影子。”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只在她看来,少年无论何时都是最令人瞩目的那个,任谁第一眼都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的,谁有资格叫他做影子呢?
李放没有任何反应。
竹剑还横在他身前,拦在二人之间。
杜鹃放缓了呼吸,不去刺激他,又试探性地动了动,把脸贴近了少年的脖颈,一时呼吸间都是冰冷的雪松香气,而她能清晰地听到肌肤下血管的齐齐震动——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而他的喉咙在滚动。
杜鹃轻声说:“我只认识李放李少侠,他是武学奇才,十六岁就做了江湖第一,他生的极俊朗,武林多的是女子倾慕他。”
“他心善,素昧平生,但从盗匪手下救了我。”
“他会对我笑,说我很好,还答应同我去蜀地。”
“我们约好了去看川蜀景色,我给他带路,去看杜鹃花。”
她说的极认真,只是还有许多心里话,即使如今也不敢同他讲。
怀中的身体还在颤抖。
杜鹃被风雪冻的僵硬的脸忽然感到了一点凉意,直滑落到她细密的睫毛,滚落成珠。
她意识到了什么,却不再说话。
因为她忽然觉得也很难过,像心忽然酸涩起来,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疼,眼眶火热,也扑簌簌地落着泪水,她从不觉得哭有什么可耻的,也绝不压抑,但她此刻却咬紧了牙,不肯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知道有个人是极骄傲的。
这个人一定不愿意叫任何人同情他。
天地静默,唯余远空遥遥的人声。
他们在一片被破坏的乱七八糟的空地里沉默相拥,许久不分。
偶尔有细雪落下,铺盖在乌黑的发顶,双肩,莹莹洁净。
像是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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