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赢了。
他早就悟透了最后一招,在杜鹃墓前。
此前他始终悟不得,因心有隐忧,而他已再没什么需要珍重的了。
少年抱起昏迷的邀月,将她轻轻放入离宫地道,他只是挥挥衣袖,转身离开,并未留只言片语。
她是仇敌,亦是恩师,为情人报仇还是还她之恩?游龙生过去遇到的难题,他曾思考过,如果是他,无法抉择。
他最终还是选择放过她,无论爱恨,通通放下。
上官飞拿着滴血的子母环,站在出口等他,他脚下是死去的花星奴。
他低声道,“她求我杀了她。”
李放并没有说话。
上官飞道,“她死前,叫我问问你,记不记得她原先叫什么,求你为她刻碑。”
李放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抱起了她,她的血沾在龙纱服上,留不下一点痕迹,向下落去,融入泥土。
他抱着人往前走,上官飞跟在后面,发现他走到了深涧边,将怀中女子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她沉落水底。
她深深恐惧水牢,却又如此爱这条泉涧。
李放在山涧溪旁的白玉兰上刻下几行字。他剑气打在树上,树干摇晃,满树玉兰纷纷扬扬落在溪泉中,洁白如玉如雪,像在送行。
临走前,上官飞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树上刻的是:
友丹萼之墓。
他还记得。
李放身上还穿着龙纱服,所幸上官飞带了包袱,展开一看,里头尽是他的衣物,想来也是,他这些天都住在李放房中。
李放换衣出来,两人站在一处,都面若冰霜,白衣银绣,直如兄弟般。
上官飞道,“你和移花宫决裂,今后又怎么打算?”
钱财问题倒是不用担心,且不说李秋水,他那不知名的父亲留下的产业也足够他挥霍一生,他们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李放道,“先去天山,再去蜀南。”
上官飞道,“我同你一起。”
李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并不在意。
上官飞不想回金钱帮,也不想见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反正其父正摩拳擦掌,扩大势力,正是壮年,他也不必回去继承家业,干脆跟着李放去了天山。
他二人此前同时失踪,又同时出现,江湖上人见他们打扮也相似,暗中嘀咕两人是否已作了结义兄弟,也有李放的仇敌,最是看不过他,只能拿他稍秀气的容貌说事,说他和上官飞此前是有了私情,私奔去了。
这伙人赢不了他,当面只能奉承他,背后却恨极了这个年纪轻轻霸绝武林的小子,李放和各类江湖人士的风流轶事,多是他们传的,说的有模有样,什么飞剑客和藏剑山庄庄主在兴云庄为他大打出手,上官飞竟是飞剑客替身等等。
等他们到天山时,已是盛夏了。
绕过山口,是长长的石阶,直通石门。
李放站在石阶前沉默良久,忽然回忆起红衣少女披着斗篷,一边告诉他,这是问心阶,一般悄悄观察他反应的样子。
竟恍若隔世。
上官飞道,“走了,石阶有什么好看的。”
李放不语,人已飘然而上,上官飞跟在他后面。
他入了石门,才见演武堂,里面的青衣弟子已看向他,都喜悦又复杂地喊道,“李少侠!”
李放微微颔首,自竹廊转入堂屋前,轻轻叩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面容俊秀,一双凤眸在见到他时微微睁大。
李放道,“游少庄主。”
游龙生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还好吗?”
雪鹰子重伤,外门弟子向藏剑山庄发了信,他快马加鞭赶来,不仅看见师父伤重卧床,还听闻小师妹死了,李放亦被他师父带走。
他们在雪峰上找到了一处刻字,才知她被葬在常年不化的冰雪中。
到底那日发生了什么?雪鹰子不愿提,他们也不能问。
李放道,“我来求见雪鹰子阁下。”
游龙生自知失态,忙开了门,唤他进来,才发现旁侧还有个少年冷眼看着他们,他身上的衣服式样再熟悉不过,游龙生不由得死死盯着那些绣纹。
少年无视他,跟在李放身后进去了。
李放入了堂,雪鹰子坐在席前,身侧是三两个徒弟,这些人多是青年,各个仪表堂堂,威武不凡,腰佩宝剑。
雪鹰子与他沉默对视片刻,长叹一声,道,“来我身旁坐下吧。”
李放嗯了一声,坐到了他旁边,青年们知道他们有事要谈,自觉地退下了,游龙生虽然想留下,也不得不跟在师兄们后面。
堂内只剩下他二人。
雪鹰子凝视了他许久,问道,“你这些时日,过的可好?”
李放道,“生不如死。”
雪鹰子轻叹,“我同你一样!我想到小红她——”他没能说下去。
他道,“罢了。”
他感伤地说,“我叫你来,只为告诉你,她的性子和我很像,看似坦荡,其实别扭,她看你,一定觉得你哪里都好,虽然敢同你说笑,却不敢告诉你。”正如他和李秋水。如今他的徒弟,亦和她的儿子相纠缠。
他当年没能说出心意,于是后悔了一辈子,如今小红已去了,他不愿她的心也不为李放所知。
少年道,“我知道。”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她走前,我告诉她,我心悦她,她亦如是。”
雪鹰子闻言怔了怔,喃喃道,“很好,很好。”
他道,“我还想知道一件事,邀月杀她,是为什么?”
李放道,“为她的爱。”
雪鹰子问,“她爱你?”
李放答,“她把我当作另一个人。”
雪鹰子叹道,“可悲!”
他说,“如此我倒是释然了,你既然来见我,必然已能赢过她了,她再也抓不住你,往后数十年,不论她活多久,都要爱而不得,生不如死,如此才能偿还她对小红的罪孽。”
李放不发一言。
她早就如此,在江枫死后。
雪鹰子问,“你以后,又作什么打算?”
李放答,“去蜀南。”
雪鹰子说,“好,好,带她一起去吧。”
他起身,进了内室,拿出一柄通身漆黑的剑,这乌鞘剑朴实无华,唯独挂着一枚剑玉,鲜红如火,雪鹰子拉开宝剑,寒光乍现,剑身上赫然刻着“火树琼枝”。
他把剑递给李放,“这原是藏剑山庄老庄主打给小红的剑,叫她陪着你吧。”
李放将它佩在腰上。
屋外,游龙生和上官飞相对,面无表情。
片刻,还是游龙生忍不住破功了,问道,“你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上官飞道,“他的。”
游龙生咬牙,“谁?”
上官飞淡淡看了他一眼,“还能是谁?你见哪个江湖人喜欢穿的这样华贵?”
游龙生沉默。
他涩声道,“他为何把衣服借你?”
上官飞道,“很简单,我住在他屋中,睡在他床上,没有衣服时,穿几件他的有什么稀奇。”
他说的全是实话,只不过,卧房的主人不在罢了。
游龙生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见那黑眸平静如水,自然能分辨出他所言是真是假,正因如此,他才感觉胸腔满满涨涨,酸涩发疼。
上官飞幽深的黑眸颇有深意地扫了他一眼,“为何我没有衣服,你不会不懂吧?”
游龙生抿唇,又松开,口气冷硬道,“他不喜欢男子。”
上官飞静静看着他,直到游龙生颇为狼狈地转开眼,他才又道,“又多你一个。”
游龙生问,“什么又多一个?”
上官飞不理会他这句问,自顾自地道,“不过,城府不深,也不足为惧。”
奇异地,游龙生居然懂了他的意思,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上官飞道,“你何必问,这是我和他的事。”
他语气淡淡,内容却颇有些嘲讽,“你凭什么过问呢?”
正说时,来了个青衣小弟子,本要进屋,见门关着,颇有些懊恼,正巧见到游龙生在不远处,匆匆跑过来。
上官飞道,“我问你,你能不能猜到他来做什么?”
游龙生隐隐和他比较,沉思了片刻道,“来沏茶?”李放和师父在里头,总不能叫师父亲自沏茶吧。
上官飞无趣地收回了在他身上的视线,“不足为惧。”
游龙生恼怒前,青衣小弟子到了他跟前,张口正要说话。
上官飞打断他,“飞剑客来访。”
小弟子呆了呆,圆圆的黑眸浮现疑惑和惊奇,“您怎么知道?”
上官飞道,“你该问,某些人为何猜不到。”
游龙生凤眸瞪了他一眼。
他二人一并往石门去了,看见玄衣少年正站在石门前。
他比一年多前高了许多,几乎比肩青年了,抽条的快,原先略显单薄的身量看起来健壮了些,宽肩窄腰,英武不凡。剑眉斜飞,尤其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平静却冰冷。原先便极英俊的面容,此刻更是引人注目。
比起少年时沉默而致命的剑,他如今更加暗藏锋芒,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敌手,便如锁定猎物的狼。
他并不看游龙生,只是定定地看着上官飞。
白衣少年神色不变,似乎淡漠不为外物所动。
这两个名中都带飞字的人,似乎生来不和,哪怕只是这样不说话,也风云暗涌。
游龙生道,“飞剑客。”
阿飞微微点头,忽地问,“他在哪?”
游龙生往门内走的动作顿了顿,“与我师父交谈。”
上官飞道,“你确是他的好友,见我这般打扮,他这样久不见你,你也不认错。”
阿飞冷冰冰地道,“我绝不会认错他。”
他淡淡道,“我也见过你,一年多前,兴云庄中暗中窥探我和他的小子。”他锐利的目光利剑一般投向白衣少年。
上官飞冷漠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波动。
他曾误会过阿飞和李放,正是因为兴云庄大宴江湖那晚,他意图激李放发怒,却失败了。他猜出他是要与人会面,才不愿同他多说,追上去时,正见到李放坐在翼角上,轻笑着向黑衣少年敬酒。
其人潇洒,风姿如斯。
但除此以外,他再没见他笑过。这个人不仅寡言,也冷淡。唯一要见他有些别的什么表情,只能惹他动怒,好在上官飞修心,自我控制强,踩别人痛脚的本领也卓著。
他还没回话,游龙生道,“窥探什么?”
阿飞道,“与你无关。”
游龙生被他噎了一下,表情也冷了下来。
三人并肩走着,各个神色冷酷。
演武台的童子看着他们,若有所思。
另一个说,“发什么呆呢?”
他答,“我在学习如何做英俊少侠。”
另一名童子无语地看着他,“行,你说说看。”
他说,“你细想,从李少侠,到刚刚过去那几位,各个不都是神色淡淡,冰冷无双的样子么?可见越冷酷,就能变的越英俊。”
像他们游师兄这样的世家之子,寻常也是冷淡傲慢的,凤眸冰冷,寡言少语,他们其实都不敢同他多接近。
“……”
“你疯了。”
李放同雪鹰子道别,腰佩火树琼枝出来了。
上官飞最先站到他身旁,扫了一眼他的剑,道,“我却忘了,你原先的兵器已归我了。”
游龙生道,“什么归你了?”
他说这话时,却直勾勾地看着李放。
阿飞淡淡道,“说的好听,不过是捡他不要的罢了。”
上官飞:“……”
他反唇相讥,“也是他多年的佩剑,如何算捡?江湖上但凡提七星磐龙,谁不知我二人?”
七星磐龙在兴云庄擂台上亮相后,所有人都记得了它的模样。正因如此,上官飞使的子母环上缀着七颗红宝石,江湖多有猜测他二人是否用的同源兵器,却没有往李放的剑被他熔了上面想。偏他还有意把双环刻成龙虎,正合宝剑原来的雕纹。
游龙生在天山许久,倒不知外面有这种传闻,又是暗中咬牙。
李放充耳不闻。
阿飞问,“你以后去哪?”
李放道,“蜀地。”
阿飞说,“你我约定可还作数?”
李放答,“自然。”
兴云庄中,他二人月下对饮,已许下无言承诺,一方要处理他母亲的仇敌,另一方要修习以忤逆移花宫,如今愿已既成,江湖再见。
阿飞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同你一起。”
李放轻声说,“好。”
上官飞却冷不丁打断二人和谐的气氛,“正好,能与飞剑客同行,亦是我之愿。”
阿飞冷冰冰地说,“与你何干。”
上官飞道,“我也同他一起。”
游龙生听不下去,脱口而出,“我亦如是。”
阿飞道,“不必了。”
上官飞接着说,“你且去处理藏剑山庄的事务吧。”
游龙生剑眉一挑,转向李放,缓慢地,像下了什么决定似的道,“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问题么?”
游龙生认认真真问过他的,只有一个问题。
李放嗯了一声。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已后悔了。”
两难的选择,如果选择其中一个时后悔,人便知道自己真心想选哪个了。他处理父亲留下的产业,一度忙到脚不沾地,可等那段时间过去,他又无数次地再想一个人。只是想不够。他以为他总在那里,可他却失踪了。
会不会永不相见?
他的心意,甚至从没能说出口。
而他听到少年和谁的轶事,又止不住发酸,但正如上官飞诘问的,他凭什么?
游龙生道,“我会同你一起。”
牵来瀛洲玉雨的青衣弟子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这……一匹马,恐坐不下四人啊!”
上官飞道,“我与他同乘。”
阿飞道,“我与他同乘。”
上官飞:“……”
阿飞:“……”
游龙生道,“不必,我叫人备马车。”
他们三人最后还是各买了一匹马。
六月微雨,古道青青。
少年白衣,骏马蜀去。
此番,他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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