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端坐在案桌前,侍女低眉顺眼,仔细替她擦拭着头发。她换了一身衣裳,藕紫长裙,松香色窄袖短衣,外罩鹅黄褙子,看起来很鲜亮,只是都压不过她人去。乌发有些湿润,缕缕在后,发丝黏在脸颊。
约莫听到声响,她抬眼看了看青衣少年,脸色平静,已经没有之前的怒容,反而微微一笑,“明日有乞巧夜会,你可不要今夜便悄悄跑掉了。”
少年神色淡淡,“我既答应,就不会违背诺言。”
她反问,“是么?”
其实心中已暗暗相信了。世上人或狡诈,或愚笨,她一向惯于提防任何人,但这个人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苏杭繁华,果然不假。
夕阳才落,街上已处处挂起红笼,只是如此还罢,上面还有许多画,仿佛花灯会一般。外族入侵,战争阴影,似乎没有波及此处。两行是商贩,依旧叫卖不绝,街上都是姑娘夫人,满街绫罗衣裙,就是平民家的姑娘,也要穿了鲜妍的衣裳出来。
走几步见到小贩们的喙头,比穿针引线,赢者有赏。还有许多买乞巧糕点的,做成针线的模样。而那些真正的大家小姐们,在家拜月奉仙人,并不出门。
赵明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但不是汉人家,也不了解这些,跟着李放在街上走着。乞巧节不止姑娘们来了,有心求姻缘的男男女女,更是络绎不绝。
走到城南的寺庙,门庭若市,门口是两个小沙弥,长的可爱,笑嘻嘻地迎客,嘴巴甜,会察言观色,见夫人来,就喊富贵平安,见了小姐,便喊姻缘顺遂,毕竟是小孩,也没人计较他们是否冒犯。
但见迎面来一对少男少女,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只是瞧着却没有稚气。女的容貌秀丽,白衣书生打扮,竟是男装,男的俊美异常,着青色劲装,像江湖中人。小沙弥见他面貌,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小郎君前世修善,今生有大福缘哪。”
白衣姑娘扑哧一笑,一双眼在他身上一扫,顿时把这小沙弥看的脸红,她轻笑道,“你瞧他那观音痣生的妙,殊不知他是精怪呢。”
少年神色不变,小沙弥却觉得这小姐如此貌美,不应会骗自己,登时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精怪?”
白衣姑娘吟道,“峨眉山上修得道,一入红尘十二载,是妖中仙。观音点了他,要他水漫你永福宝刹呢!”
小沙弥呆了一会,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明悟道,“他……他是白蛇?”
白衣姑娘微微一笑,“他呀,他是小青。“
小沙弥噢了一声,难怪叫小青呢,原来是喜穿青衣。
她忽地语音一变,稍稍靠近了他一些,原先娇甜清脆的声音被压低了,有几分瘆人,“你猜猜看,谁是白蛇?“
小沙弥缓缓扫了一眼她的白衣,身体僵住了。
白衣少女展开折扇,上面是赫然四个大字,“落拓书生”,面带微笑,跨进了寺内。青衣少年一言不发,走在她身旁。徒留小沙弥满头雾水,在相信自己和相信漂亮姐姐间犹疑。
进了寺中,除却中间一鼎格外显目,就是院中一颗几人合抱的大梧桐树,绿叶鲜明,树枝上是许多垂下的绳索,绳底缠着铜玲,风中撞出叮当声响,绳上系了许多红布带,那红色染的粗糙,但别有一番古朴美感。树上挂了许多圆竹笼,幽幽发着黄光,将树身照的通明。
白衣少女走近了,好奇地握住一股绳,铜铃登时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方丈穿着简朴的布袍,眼角下垂,但眼睛明亮温和,颇有几分慈悲,见她莽撞地触动铜铃,也不生气。
赵明问,“这是做什么的?”
方丈答,“来往香客,如有愿望,写在此处。“
赵明笑道,“写了就灵?”
方丈也不恼,微笑道,“心诚则灵。”
他目光转向青衣少年,微微一怔,仔细瞧了他几眼,“请恕老衲冒犯了。”
少年向他一礼,“方丈见礼,小子是峨眉俗家弟子。”
“噢,”方丈了然,“难怪,难怪,我瞧小郎君与我佛门有缘。”
赵明冷不丁地道,“大师,你要渡他来你这寺里出家不成?”
方丈静静看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只是有缘,不必强求,否则未必完满。”
赵明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本能地不喜欢他的眼神,只是心中暗想莫非这和尚真有神通,看出自己和李放莲舟相识,又强请他来一事?
她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方丈,你说许愿,又是怎么个许法?”她拨弄了几下红布条,“写在上头,缠上去?”
“正是,”方丈让了让,露出后面的案桌,“此处有笔墨纸砚。”
赵明上前,见那些物件俱是低劣,暗暗嫌弃,却仍旧点了点墨,在红布带上勾画几笔,随意地挂上了绳,又看向李放,“小青,你没有愿望?”
人总有欲/望的。
青衣少年上前,自她手指接过笔,二人手指轻触,白衣少女顿了顿,轻轻收回了手,却感觉那接触之地在发热似的,一时有些羞意。
李放写时,她也不避让,大大方方地从旁观看,见少年落笔遒劲,笔锋凌厉,竟然比自己还要多几分雄峻,不由得吃惊。本以为一介武夫,不通文墨也寻常,想不到他武功这样好,那握剑的手提起笔,竟然也如此出色。
他的愿望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是峨眉安,兴。
赵明道,“你倒是仁义,爱峨眉不爱己。”竟然不写些与自己有利的愿望。
李放不语,赵明自讨没趣,随意看着那些红布条,忽然好奇道,“方丈,怎么有些是两根绑作一起的,还有人许了两个愿不成?”
方丈摇摇头,“这些布条上没有愿望,只有名姓。”
“为何?”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方丈缓声道,“这些是男女,来结缘求姻缘的,要许今生来世。”
赵明若有所思地念道,“红尘事,情人结,悲欢离合,红线手中捏。”她声音娇甜,这样淡淡吟哦,反而无故生出几分幽怨。
她忽然展颜一笑,“方丈,若是两个结缘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方丈道,“那便是怨侣了,不结也罢,勉强也不完满。”
“我偏要勉强!”赵明高声道,转头看向青衣少年,“小青,我倒觉得这很好玩,你要不要写写?”
青衣少年淡淡道,“不必。”
赵明横眉,娇嗔道,“你以为你是流水,我是落花,我上赶着找你。告诉你,只有我作流水,他人作落花,本还轮不到你呢!”她忽然又一换语调,诱骗似的道,“反正你我心不诚,总归不会实现,何必如此当真?”
少年静静看了她一眼,那清冷的凤眸看的她心漏了一拍,却见他转身,朝院中走去了。白衣少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咬牙道,“不应便不应,我偏要写。”
她握笔,在两块红布上,一写李放,二写赵敏,写完将笔一甩,把两根红布带死缠着系在绳上,她动作有几分与平时不符的粗鲁,扯的铜铃叮铃铃响动。
恶狠狠地系上红布,她方才握着折扇,匆匆去找青衣少年,转念一想,这混账拒绝了她那么多次,她还巴巴迎上去,岂非真应了那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于是忿忿走进人群中,索性不去找他了。
月上柳梢头,街上人愈发多了。
赵明嗅觉灵敏,在人群中直觉得闷的很,还有些难闻的香粉气,偏偏此时兴起了许多乞巧赛,许多姑娘们摩拳擦掌,围观的人更是一波波往比赛点涌去,隐约还能听到叫卖声。
她好不容易挤到稍稍轻松些的地方,见一旁小贩正在卖面具,想到那股难闻的味道和自己刚刚被熏的不行的狼狈样子,赵明心念一动,拨动了几下横杆上挂着的面具。
小贩见她年纪小,却衣着华贵,心中猜测是哪家的富贵小姐跑出了门,也不敢像平时那样随意,拘谨地道,“这面具分雌雄呢,小姐要哪种?”
“面具还分雌雄?”赵明有些好笑。
小贩道,“正是,牛郎织女今日相会,若是有缘人,一个戴牛郎,一个戴织女,自然会互相吸引了。“
赵明不以为意,捡捡挑挑,却拿了一个牛郎的面具,“就这个吧。”
小贩显然没想到她一个姑娘家选了牛郎,心想这还怎么遇得到有缘人?哪有戴织女的郎君。但有生意做,也不多说什么,麻利地取下面具递给她。
白衣少女将面具往脸上一扣,又艰难地挤回人群中。
她虽说身带袖剑,但这样多的人,若是出手伤人,人群慌乱起来,反而更糟,只能引而不发,谁知才艰难地挤了几步,就听见那边一声喝彩,喊着“大才子”,原来是此时了结了姑娘们的比赛,正是男人在斗呢,因都是平民居多,题也不难,只是故意缺漏前人诗词哪句,看谁先拼上。
出题人嗓音洪亮,喊的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度字拉长语调,似乎是给人思考时间。
赵明饱读诗书,才听到“银汉迢迢”处,已经胸有成竹,低声接下句,“金风玉露一相逢——”
谁知竟有人比她更快,她才念出这句,对方早已念过了,只听身前也有一道清冷的声音,淡淡道,“——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抬头,只看见织女面具下露出的一双凤眸,明亮如星。
她轻声道,“怎么是你?”
人潮涌动,偏偏又相遇。
青衣少年道,“奇怪么?”
赵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一个男儿郎,戴什么织女?”
少年垂眸,并不回应。
她忍不住想,莫非缘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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